两首《望江南》：爱情，伤心千古

两首《望江南》：爱情，伤心千古

（一）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选自《敦煌曲子词》，词牌《望江南》，也就是我们所熟悉的《忆江南》。相较于白居易名词的工稳，我们今天选取的两首，同样出彩，而思想性过之。两首词都反应出民歌清新朴素的动人风貌。

这是第一首。短短27个字，信息量却感觉很大，女主人公显然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很多注解仅凭字面就断定女主人公为青楼女子也有一定道理，但她也完全可以是一个有脾气的普通女子。她的那个比喻，完全可以是一个气急败坏的女人所说的气话。女主人公身份的不确定本身就为解读提供出多样的可能。而“太心偏”语意的模糊，同样可以对女主人公内心有多种解读。

解读一

别说喜欢我，真的，我是一个不配有人喜欢的女人，我是做什么的你不知道吗？委身青楼，迎来送往，人生如寄，早就像那路边的杨柳，枝条儿谁想折就可以折，只要付了钱，我们对谁都一样，谁也对我们一样，一时两快，再无其他。逢场作戏这么多年，早就不知道什么是爱，怎么爱了，而且，你们说爱，真的就爱吗？之前就有人说过和你一样的话，还说了要替我赎身，怎么样了呢？玩腻了玩够了，也就没了下文。不死心问，家里不同意啊，一句话就给你搪塞了。所以啊，不要说喜欢我啊喜欢我，你们只是喜欢我的身体，而我是不配你们的喜欢的。

解读二

你说爱我？能再假点吗？爱我还天天在这逛窑子，睡其他姑娘？嫖妓就嫖妓，你扯什么情啦爱的？是觉得嫖娼很高雅还是爱情太廉价？我是青楼女子不错，阅人无数，也没见像你这么贱的。我还能认清自己，你这种简直了。

解读三

别撩我，男人都是大猪蹄子，一个个的撩完就走，把我当什么，小姐还是炮友？你大爷的，姐现在听到“我爱你”这三个字就烦，死远点。姐不是窑子里的小姐，谁想上就上。姐也不是没有男人活不下去。男人还不就那么回事！姐的青春够精彩了，与其相信男人，不如相信钱，往后余生，姐要自己单过。

当然，你还可以作其他解读。篇幅虽小，给人的发挥空间却很大。

词律上，因是早期词，词第三句有出律之处，保留了词的早期特点，口语、率性、本色，与下面另一首《望江南》相似相通。

（二）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与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

与上一首一样，作者为无名氏。语言朴素活泼，一派民歌风味。

词开篇既是写景，又是起兴。“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把圆圆的月高比作发着银光的盘子，李白就说，“呼作白玉盘”，为什么主人公遥望月亮呢？作者没有顺着写下去，而是有点跳跃地接了一句“夜久更阑风渐紧”，突然又写风了，但“夜久更阑”，说明女主人公望月不是一会半会，以至于到了深夜万籁俱寂，天气都要变化了，换言之，她已经大半宿没睡觉，她失眠了。而天气有变，月亮正在被云遮住，失眼的人连月亮也看不到了，她很生气，“与奴吹散月边云”，她很执著地非要看月亮，为什么望月的疑问再次一闪而过。“照见负心人”。答案揭晓，原来是因为相思。

对月相思属于诗词常见，南朝谢庄《月赋》“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是早期经典，“照见负心人”，自然也照见了自己，对于相隔万里，信息不通交通不便的古代，月亮是异地之人产生联系的最美好寄托。

只是为什么一定要照见负心人，照见了又能怎样，女主人公似乎有什么要急于告知对方。似乎月亮照见了他，自己的恨意对方也知道了。在这种反常的逻辑下，女主人公的情感越发显得炙热浓烈。

词通过望月变化的过程，引出女主人公情绪的起伏，刻画出她既怨且恨还痴的形象，一句“负心人”，我们知道她为什么会失眠了。艺术上情景交汇，但不作过多渲染，结尾一句有感直发，挺痛快。这很《敦煌曲子词》。

尽管都知道这是一阕女子相思词，但从28个字里，看不出她的恋情处于什么情况。这里简略分析一下。

一、她可能如一些注解所说，是一个弃妇，被休或者离婚了，尚未忘情，但恨意居多。少女失恋也说得通。

二、她可能是个怨妇，长期与丈夫两地分居，独守空床，自然恨意难平。

如果是前两种情况，则与李白《怨情》：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情境上如出一辙。只是一个以第一人称描述，一个以第三者旁观。

第三种情况，她可能既不是弃妇也不是怨妇，而是少妇或者少女，丈夫或者情人只是暂时离开了，分外思念，撒娇中就说出了那句“死鬼，你怎么还不回来”，即我们所看到的“照见负心人”，完全就是幸福的牢骚，拐着弯的撒狗粮。“负心人”之说自然就是打情骂俏了。非要望月，俏皮地说出要让大风去刮，也就不足为奇：我一片痴心托明月，月亮那边的你知不知道？这时候怎么能让乌云遮住！让你遮……此情此境，又与曹植《明月照高楼》 相似，较之“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本词女主人公更多几分可爱。

一首民间小调，可说的不少，生机勃勃的原生态语言，快意直接的情感表达，热烈丰富的内心，都构成这首词的鲜明特色，而文字的精炼浓缩造成的不确定性，又为女主人公形象提供多种解读。小令虽小，内容却异常饱满。还有一点，我们熟悉的《望江南》这个词牌，是只有27个字的（比如《忆江南》），这里第二句多出了一个字，只是因为表达需要加了一个衬字，五言变成六言，这在词乐不分家的早期比较常见。

两首《望江南》，都是《敦煌曲子词》精品，同述爱情，千年之下，其魂宛在，动容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