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刘邦的身体已经不行了。
此时已是公元前196年,刘邦已经六十岁了,多年来的戎马生涯已经削弱了他的体质,消磨了他的精气。终于,他病了。
皇帝有疾,大臣们当然要探望。可是没想到,刘邦将宫门一锁,宅在宫中,谁都不见了。周勃、灌婴等人都不敢进去,就这样耗了十几天。
但樊哙实在是等不下去了,他带着众大臣直闯宫门,看到刘邦正独自躺在一个太监身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资治通鉴》原话为:上独枕一宦者卧。
樊哙在刘邦面前痛哭失声,说想当年,陛下您带着我们在沛县起兵,平定天下,何能雄壮。现在天下虽定,却疲惫不堪。但陛下病重,不接见大臣,就天天只和一个宦官待在一起,难道您忘了赵高的事吗?
刘邦笑了笑,起来了。
这只是一件小事,对历史的推进完全没有影响的小事,这样的小事在《资治通鉴》中比比皆是,如果我件件都写,那会浪费太多额外的精力和篇幅,更会会打乱一些重大事件推进的节奏,所以完全没有必要。但这件事,我把它写了下来,因为这一件事,让我鼻子有点酸。
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开创了一个帝国盛世。在大臣眼中,他是皇帝;在亲人眼中,他还是皇帝;甚至在后人眼中,他仍是一个有功有过的皇帝。可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病了,孤独地躺在宫中。我相信,他一定想起了年少时为寻找信陵君而独身赴大梁的轻狂;和张耳高谈阔论、结伴游侠时的畅快;和萧何、樊哙等人横行乡里时的无拘无束。我相信,他一定会问自己,昔时的刘邦和现时的刘邦,谁更快乐?
他累了,孤独地躺在宫中。我相信,他一定又听到了响彻在沛、丰等县的号角争鸣之声,回荡在汉中、三秦之地的金戈铁马之音,还有那响彻在荥阳、成皋上空的血火悲歌。我相信,他一定会问自己,当下的现实,是他彼时的梦想吗?
他没有答案。他知道,自己再躺十天,一直就这样孤独到死,他也不会找到答案。
樊啥扯着大嗓门进来了,他笑了笑,站起身来,宫外,乌云漫天,要起风了。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
伴随着秋天一并到来的,还有英布造反的消息。
英布是真反了。
当初韩信被杀,英布就觉察到了不妙。没过多久,他又收到了彭越的肉酱。然后英布就暗中布署军队,厉兵秣马,以待时变。但是意外出现了:英布有个宠妾病了,自己去诊所看病。刚好英布的中大夫贲赫就在诊所对面,一看领导的小夫人来看病,就备下厚礼,陪着小夫人一起去看病。看完病估计无聊,还一起喝了几杯。英布就怀疑自己的中大夫和宠妾私痛,想抓贲赫治罪。这个贲赫有所觉察,逃到长安向刘邦告发了英布意图谋反的事实。
这段性节是不是很眼熟?是的,韩信、彭越都是这个梗:得罪了某个下人,下人就跑到刘邦面前告发意图谋发的事迹。
我不知道刘邦是不是有御用编剧,如果有的话,我一定要好好批评他一顿:同志哥,造反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你还能不能上点心?这种模块化、流程化、标准化的操作,让人看起来很无聊的啊!
和前面一样,刘邦对此事表示疑惑,认为英布不会反,还把贲赫抓了起来。可英布很配合的将贲赫全家杀害,正式起兵造反。这下刘邦想不信也不行了,就将贲赫释放,封为将军。
和前面一样,刘邦开始问计于众将。大家也很配合地异口同声:发兵征讨,坑杀了这货。
夏侯婴推荐了一个姓薛的人,这个薛公认为:英布造反是肯定的。他和韩信、彭越功劳相同,那两个都死了,他怎么能不死呢?所以,他造反并不奇怪。
但他同时帮刘邦分析道:英布造反,他能有上中下三策。上策,向东攻取吴地,向西攻取楚地,吞并齐地,占据鲁地,然后威迫燕、赵两地固守本土,按兵不动。那么,崤山以东,就不在陛下掌控犯围内了。
英布的中策,还是向东攻取吴地,向西攻取楚地,吞韩占魏,掌握敖仓(荥阳),阻塞成皋,那么会形成当初楚汉争霸的态势,胜负难料。
而他的下策,则是攻取吴地,占领下蔡,将越地做为后方,自己固守长沙,那么陛下您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分析完形式,最后薛还给出了结论:英布,当初不过是骊山刑徒,眼界有限,格局太小,难成大事,不顾长远,所以,他必使下策。
这上中下三策说白了就是攻守之策。英布是淮南王,封地在现在的安徽中部一带。按上中两策都是需要他向西攻取湖北,向东攻取江苏,以此为基础。上策攻取山东,以迂回的方式自东向西、稳扎稳打的推进;而中策则是直接攻入河南腹地,在荣阳、成皋一带寻求与刘邦决战,走项羽的老路,重现当年一战而定天下的情景。
至于下策,就是收缩防线到江苏、江西和湖南一带。
事实上,从当时的情形来看,上、中两策虽好,但是,原本可以与英布呼应和联合的韩信、彭越等人已经伏诛,楚、梁、燕、赵等地均已姓刘,所以英布跟本没有挥军出淮南北进的条件。从现实情况出发,他只能取下策,聚集兵力,固守待变。
再好的策略,没有执行的条件、实力和能力,都是空谈。这就是知行合一的可贵之处。
听完薛公的分析之后,刘邦直接将儿子刘长封为了淮南王——剧本终于在这种事情上调整了一下,以前是等人死了再封自家人,现在是还没出兵呢就宣布了英布的死刑。
但刘邦已是带病之身,估计他的确也从心眼里瞧不上英布,所以就想让太子统兵去讨伐判军。
可太子一党们慌了。什么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等等都来向吕后的哥哥建成侯吕释进言,说太子统领大军平判,有功,则地位无可再加;如果没功,那就惹上一身麻烦。所以您得去请吕后,在皇帝面前哭诉一番,就说英布是天下名将,我方众将都是跟陛下一辈的旧人。让太子指挥他们,无疑于以养驱狼,无人听命。万一失败,英布就能长驱直入了。皇帝虽然病了,但为了家人孩子,还是得振作一下啊。
吕后照话向刘邦哭诉之后,刘邦只好长叹一声:我本就知道这小子不行,还是我亲自跑一趟吧。
大军出征,群臣送至霸上。留侯张良也病了,但他支撑着病体,一直到曲邮,这才对刘邦说:我本来应该随大军出征的,但实在病重。英布彪悍凶猛,所以陛下切不可与他们硬拼。
同时,张良还建议立太子为将军,监领关中诸军。
刘邦也嘱托张良:先生虽然有病,但请不辞辛苦,尽力辅佐太子。
当时,叔孙通是太子的太傅,但叔孙通要随军出征,所以就让张良代太傅之事。刘邦又下令征调上郡、北地、陇西及京师各军约三万人,作为皇太子的警卫部队,驻扎在霸上。
英布先取吴地,还杀了荆王刘贾;然后大败楚王刘交,引兵西进。十月,也就是进入了公元前195年,与刘邦在薪西(蕲县)相持。刘邦估计也是闲得无聊,就问他为何造反。英布倒也实在:想当皇帝。
后面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英布一战而败,再战再败,先退到淮河之南,再退到长江以南。此时他身边也就余百十来了。
刘邦只派了一员将军领兵继续追击——这将军连名字都没有——然后自己回到了阔别许久的家乡:沛县。
在这里,刘邦召集了旧友、父老、家族子弟欢聚一堂,举杯痛饮,载歌载舞,共叙旧情,欢笑作乐。
酒到酣畅之时,刘邦起身作歌,留下了那首脍炙人口的《大风歌》,歌曰: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歌罢,刘邦已是泪流满面。他说道:游子悲故乡。我以沛公之名,起事诛秦灭项,夺得天下。从此刻起,沛县就是我的汤沐邑,免除县中百姓所有赋税,世世代代不予征收。
刘邦在沛县一连待了十余天,这才起驾回宫。
而此时,英布已被老丈人的孙子给坑死了。
第一卷时提到过,英布逃出骊山之后,来到长江一带,拉起一票人马,当了河盗。陈胜起义后,英布也起兵响应。而长沙王吴芮正好在鄱阳当县令,瞅这年轻人挺顺眼,就把闺女嫁给了他。
基于这层关系,估计英布逃往长江以南也是想求长沙王庇护。而吴芮已于大汉立国前一年,也就是公元前201年去世了。此时的长沙王是其子吴臣,也就是英布的大舅哥。
要说这娘家人就是亲,很快,大舅哥就派人告诉他:放心吧兄弟,你来我这儿,咱一起逃往南越去。
英布感动的眼泪哗哗地,跟着大舅哥派来的使者就去了。结果,在一个村宅里被人所杀。
到现在为止,汉初所立的七大异姓王,除了长沙王之外,全数被刘邦扫干净了。
长沙王为何例外呢?两个原因,一是吴芮聪明、低调,二是所占地盘比较特殊。
吴芮是跟项羽、刘邦一批次打出反秦旗号的人,但他的行事范围始终在他的大本营鄱阳一带,并且从来没有过自封王号或讨要王号的行为。就算刘邦封他为长沙王,他也从不主动扩大自己的地盘,还把自己的兵力调配给荆王刘贾账下听用。
另外,长沙国在现在湖南长沙一带,再往南就是南越国的地盘,往东又是闽越一带,这些地方,说是归附了汉朝,但其实并不稳定。而吴芮世代居于当地,为官又较为贤名,所以深得当地周边民族的爱戴。
而且长沙国离中原地区较远,中间隔了好几个封国,威胁远不如其它几个王国。所以,长沙国就这样被刘邦留下了。
顺便提一句,吴芮有个老婆叫毛苹,据说,吴芮在四十岁生日那天,带着老婆泛舟湘江。月下江上,两口子恩恩爱爱,毛苹当场呤诗一首,留传至今: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是年,吴芮与毛苹双双无疾而终,合葬于长沙城西,谥号“文王”。
英布死了,已经折腾了好几年的陈豨也到时候了。周勃平定代郡、雁门郡、云中郡等地,在当城将陈豨斩首。
让我们来算笔账:
陈豨不反,韩王信说不定就龟缩在匈奴不敢趁乱进犯,也就不会死;
陈豨不反,楚王韩信也不会在内响应,意图作乱,也就不会死;
陈豨不反,刘邦就不会出兵讨伐,也就不会调动彭越,彭越就不必装病不去,也就不会死;
陈豨不反,韩信和彭越不死,也就不会吓得英布造反,英布也就不会死。
一只蝴蝶扇了一下翅膀,已经直接和间接搞死了四个王,其中还有三位是定鼎大汉江山的功臣。
并且这还不算完呢。
当初燕王臧荼谋反被杀之后,刘邦立了个一个叫卢绾的发小继任燕王。前面说过,这个卢绾在跟着刘邦起兵这十几年间,武,没有定国之功;文,没有安邦之策。可就是享受到了最好的待遇,一直到被封为燕王,为刘邦戍守东北之地。
陈豨起兵之后,卢绾发兵攻击陈豨的东北侧翼。陈豨就派王黄向匈奴求援,而卢绾也派出使臣张胜去出使匈奴,希望说服匈奴坐视胜败,不要干涉。
这个张胜到匈奴以后,先遇到了一个老熟人:臧荼的儿子臧衍。结果,张胜还没说服匈奴,先被臧衍给说服了。
臧衍对张胜说:老兄你之所以在燕国混得风声水起,就是因为熟悉匈奴事务;燕国能长期存在,也是因为内地诸侯屡次反判,久而不决。老兄你想过没有,燕国如果把陈豨消灭了,而中原地区也安定了,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燕国了呢?所以说,你们先不要去打陈豨,并且与匈奴和好。无事时,燕国可以长存;有事时,燕国还能有个外援。
这张胜脑袋也许被驴踢过,他不想一下,刘老板把臧荼给灭了,没有像对待其它诸侯国一样把燕王一位给自己老刘家的子弟,而是封给了卢绾,这种交情是那种用得上时脸朝前,用不上时脸朝后的利用关系可以比的吗?
于是,张胜就这样被臧衍忽悠瘸了,竟然勾结匈奴,帮助陈豨反过来攻打燕国。
这样一来,卢绾在家蒙圈了,他以为张胜投降了匈奴,就上奏朝廷,请将张胜全家斩首。正在这时,张胜竟然回来了。然后,他竟然也听信了“养敌自重”的那一套良谋,又用诈术替张胜的家人脱罪,还派他去匈奴那里作密使,还派范齐潜到陈豨那里,劝说两方只作对峙,不作决战。
这种你来我去的勾连怎么可能保得了密?陈豨死后,他的偏将投降,就将这一系列的阴谋内幕给抖搂了出来。
按说这种事情,怎么着也得派兵缉拿归案,再行审判。可刘邦先派派使者去召卢绾回朝,卢绾称病不回。按彭越称病不至的先例,该派兵袭击,予以捉拿了吧?不,刘邦派辟阳侯审食其、御史大夫赵尧去迎接,并且只是盘查他左右随从。结果卢绾还是称病不回。
审食其回报之后,刘邦又得到从匈奴军中投降之人的报告,知道了张胜以燕王之名勾结匈奴的事,这才大怒,派樊哙征讨卢绾。并且立刘建为燕王。
卢绾二话不说,带上几千人就跑到长城边上。按他的意思,还想等刘邦身体好点再入朝谢罪。但没多久,消息传来,刘邦驾崩了。
于是,卢绾带着家人亲信,逃入匈奴。
至此,汉初最杰出的三大名将韩信、彭越和英布全数被诛;至此,刘邦最信任和喜爱的韩王信、卢绾全数投降匈奴。
(韩王)韩信、卢绾非素积德累善之世,徼一时权变,以诈力成功,遭汉初定,故得列地,南面称孤。——司马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