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经·魏风·伐檀》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亿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囷。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坎坎:伐树时的象声词。 河之干:河岸。 廛(音缠):束,捆。 县(音旋):悬挂。 貆(音环):獾,一种野兽。 辐:辐条,车轮的部件。 亿:束,捆。 特:三岁之兽叫特。 河之漘(音纯):河岸。
我上高中时,语文教材《诗经》入选了两首,其中之一便是这首《伐檀》。现在当语文老师教《诗经》,教材(北京版)中还有《伐檀》。
毫无疑问,《诗经》中的优秀篇章俯拾皆是。为何单单这首《伐檀》能阴魂不散呢?我猜,大概认为它是一首反映阶级压迫与反抗的作品,符合教育的需要。
翻开2006年审定通过的北京版语文教材,上面写着:
《伐檀》是伐木的奴隶斥责不劳而获的贵族的歌。
“旁批”又说:
“不稼不穑”等几句,有凛然的质问,辛辣的嘲讽,无情的斥责。
这种评价渊源有自,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顾颉刚便曾说:
《伐檀》是一首骂君子不劳而获的诗。
胡适也曾说:
你看那《伐檀》的诗人对于那时的“君子”,何等冷嘲热骂!
郭沫若也曾说:
阶级的不平等已经发现了。
高亨也曾说:
劳动人民在给剥削阶级砍树的劳动中唱出这首诗,讽刺剥削者不劳而获,过着寄生虫的生活。
顾颉刚、胡适、郭沫若、高亨堪称“四巨头”,足够权威。顺着他们的思路,诗歌就应该这样理解:
我们这些命苦的奴隶呀,一刻不停地伐檀造车。那些贵族老爷们呐,不种地却有那么多的粮吃,不打猎却有那么好的肉吃。他们简直是不劳而获、吃白食的呀!
无疑,这是以奴隶们(或说劳动人民)的口吻吼出的战斗檄文,既有“匕首、投枪”般的直接斥责,又有故意使用反语的“冷嘲热骂”。
显然,这样的理解是诗歌的A面。然而,清代及以前的“封建社会”对此诗的理解,却有与A面判若云泥的B面。毛、齐、鲁三家诗都认为,《伐檀》的吟唱者是诗中的“君子”,而不是奴隶们(或者劳动人民)。
清人方云润在《诗经原始》中折中各家观点后,认为《伐檀》:
伤君子不见用于时,而耻受禄无功也。
大意是:《伐檀》是一首伤感君子被排挤、居非其位的诗,且君子以吃白食、不发挥应有作用之现状为耻辱。
同一首诗出现了截然不同的理解,哪个更符合诗歌原意呢?
我的看法是,B面比A面靠谱,即古人的理解更合理。
诗歌的理解当然可以因人因时而异。不过,诗歌的文本本身的“召唤”是理解的基础。正如虽说一千个读者可以有一千个哈姆莱特,但哈姆莱特毕竟是哈姆莱特,绝不变成猪八戒。
前面提及的“四巨头”的理解显然有其鲜明的时代背景。上世纪初期,中国内忧外患,国人一心向西方看齐,以否定传统的方式来寻求自救。将《诗经》拉下“经”的神坛,目为所谓的“民歌”。诗意上也将古人的理解打入冷宫,极力出新。加上后来受“阶级斗争”思潮的影响,《伐檀》更是成了反映阶级压迫与反抗的“排头兵”。
然而,今人的理解很有断章取义的嫌疑。
我们先不去计较奴隶们能否唱出有如此水平的诗歌(我认为绝无可能),单就理解的准确性与全面性来看,诗中“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两句便被A面忽略了,成了可有可无的陪衬。
伐檀造车后,将其放置到河岸是要干什么?奴隶们制造的难道是水陆两栖战车?所以,“置之河之干兮”应理解为“比”,意味着君子被弃置于无用之地。正如南宋人范处义所说:“檀,木之良者,可以为车之轮辐,今乃伐而置之无用之地。”
“河水清且涟猗”,描绘的景色柔和美好,显然也不宜用来渲染奴隶们劳苦愤怒的心情。如心中真有怨戾之气,描写河水波涛汹涌才更合情理。
再者,“河水清且涟猗”一句也并非眼前之景。《伐檀》属于“魏风”,流经古魏国的黄河并不清澈。李山先生说:
河水在古魏国的流段,南有崤山,北有中条山,两山相夹,为巨大谷地,水流汹涌,河水也不会变清。这就是说,诗人所谓的“河水清”,不是实见之景,而是祈愿之辞。(《诗经析读》)
由此,“河水清且涟猗”一句应理解为:何时眼前才能见到“清且涟”的黄河水?这显然是诗人渴盼政治清明的委婉表达!
退一步讲,就算这是一首饱含愤慨的诗,斥责别人总要讲究逻辑吧!如果真是一群伐木的奴隶在怒斥压迫他们的贵族,是不是该这样说:车是我制造的啊!你什么也不干,却舒舒服服地坐着我造的车呀!对不对?让身为“造车工人”奴隶们去斥责贵族不种地不打猎之事,不能算逻辑严谨吧!
读书也要讲“真善美”。“真”字当头,即首先要仔细分析文本,绝不能主观臆断来“屈文就己”。
当然,我也并没有说古人的理解就完全对。比如《毛序》就有问题。《毛序》说:
刺贪也。在位贪鄙,无功而受禄,君子不得进仕尔。
《毛序》所谓的“刺贪”、“在位贪鄙,无功而受禄”,显然是指“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这四句而言。但是,不亲身从事农牧业生产,是不是就是“无功而受禄”呢?
我看未必。这需要历史地看问题,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清人姚际恒说:君子何必从事体力劳动呢?种地、打猎这都是老百姓该去做的。君子如果也去做这些鄙事,怎么能显示他们的贤德呢?
姚际恒的话听起来很不符合现代意识,但却是古人的常识。战国时期的孟子便认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孟子力挺脑力劳动能创造出更多的社会价值,他还专就《伐檀》发表过意见:
公孙丑曰:“《诗》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悌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
大意是:公孙丑问孟子,君子为什么能“不耕而食”,这岂不是吃白食?孟子说,“不耕而食”恰是君子能做出更大社会贡献的体现。只有从事脑力劳动的君子出手,国家才能富强,社会道德才能提升。
劳动,有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之别。脑力劳动也是劳动,且是更高级的劳动。然而,这几千年来的共识却在几十年前被严重打压,当局愚蠢而狡猾地说知识分子(当然这是脑力劳动者的主体)不劳而获,是社会的蠹虫。知识分子要接受改造,要向满面煤灰、两手老茧工农工农学习。这种观点荒谬之极,其后遗症至今仍在。
可见,《毛序》所谓“刺贪”的理解,也并不一定符合古人的观念。当时的社会认知不会去嘲讽统治阶层“不稼不穑”与“不狩不猎”,因为其所从事的管理本身就是一种劳动,且是更高级的劳动。(至于管理能力与水平如何,姑且不论。)
而《毛序》的最后一句,说君子不受重用(“君子不得进仕尔”),基本是符合诗歌原意的。
如此,《伐檀》的主旨,应该如清人方玉润所说:
君子仕于闲曹之秩也。君子食禄必有所报,今但尸位,无所为用,故又以素餐为耻。
大意是:君子忧伤不已,因其被闲置在不能施展才能的位置上。他享受着俸禄就想做事,而以吃白食为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