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残忍的,不是最初就得不到,而是先让你得到再失去。倘若生来就不曾见过光,昭可以忍受一辈子暗。然而那光已使他的荒凉,成为更荒凉的荒凉。
羁绊着亲情的祈福塔,错落如一丛小型石林,为了母亲对子女的爱静静伫立,沐风栉雨。月下,一路跌跌撞撞,昭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悄没声息离开宫,又飘来这里。他从不刻意回避,也不需要回避。他就是所有人都畏惧,但又无视的魑魅魍魉!
耻辱、羞耻、瑕疵……母亲的声音像刮骨刀、剜心剑,将他寸寸凌迟。什么狗屁祈福塔,就是一堆垒起来的破石头!世上哪有什么慈母,只有冷漠无情。推倒!都推倒!他对着那些石塔拳打脚踢,发疯般发泄。仿佛皮肉痛了,心就不再那么痛了。
天涯沦落人︱受伤
当儿怀归日,是母断肠时。为了另一个世界里的妈妈,树儿也亲手磊了祈福塔。正兜着一兜石片过来的她,被眼前疯狂景象骇住了!祈福塔被推得歪歪扭扭,七零八落。散落的石片在月下反射着粼粼冷光,仿佛委屈哭诉的母亲们的斑斑泪痕……
肇事者,正是躲不开避不及的四王子!不知哪来的勇气,她不顾一切冲过去,跟看起来完全失去理智的男人纠缠:“不要再这样!”“让开!”耳中满是轰轰炸响,眼前漫天遮目浮尘,他对这世界厌恶而绝望。掰开她拉扯的手,他粗暴的将她甩倒在地。
“血……”顾不了摔倒的痛,满手鲜血让树儿的心提到嗓子眼!自己没受伤,惊惶眼神落在仰天长啸的昭身上。虽然他每每怒起来一副要把人撕碎的模样,但此刻他简直已是只磨牙吮血、饕餮大嚼的野兽。而他的脸,那俊朗面容也溅染着淋漓鲜血!
血渍顺着光洁面颊攀爬,开出诡异血花,在月下分外妖艳!瞋目裂眦的他,瞳眸像滴着血,深邃而诡异,仿佛在警告,谁敢直视,便将掉入无底深渊!
“没错!是我杀掉的那帮人的血!”他怒极而笑,声音支离破碎,仿佛咽下一口玻璃渣,深埋其间的痛尖锐迸发,连树儿的心都被刮出血痕。“母亲为子女堆的啊,我不要这种塔!”他凄厉嘶吼,对着空气中不存在的母亲啜泣:“过来求我原谅——”
她被这哭泣怔住。明明害怕,却像面对刺刀顶着上的女英雄,再次冲过去,企图像搂住暴脾气的熊孩子,捉住他的手,口中不由自主说着:“你受伤了呀!”啜泣被这关切打断,顿了顿竟安静下来。她趁机捉住他的手仔细查看,哦,指间在洇血。
说不清是被抚慰还是困惑,血色瞳眸几乎忘记了凶狠,只顾恍惚。树儿完全适应了自己创造的剧情,像个小姐姐,得寸进尺捉住他手臂上下打量:“还有没有哪里受伤?”被她这样搅和,他的心更混乱。紧绷着的,冷冰冰的心,突然松动起来……
不,他不要瓦解……带着宁死不屈的刚愎他一把拽住衣襟,把她拽到胸前,用一种难以描述的百感交集的语气,警告她:“我说,我杀了人!”眼神在颤抖,唇也在颤抖,眉间凝着犹疑和迷惑,听完这话以后,她的反应,他既想知道,又怕知道!
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眼前这脸是如此平静,美丽杏眼,水波盈盈,月华洒落眸中,溅出浓得化不开的温情,轻描淡写:那么说说看,是因为好玩吗?
第一次有人看见他!透过凶神恶煞的脸,看见另一个完整的,孱弱的,清纯的他。没有刀剑相逼,没有利益纠葛,用清水般的眸子就卸掉他的武装。他因为这被看见的畅快与通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抚。虽然离治愈还很远,却已离安心很近。
第一次有人愿听他!甚至,为他而辩解:“我听说在这地方,不想死就必须先杀死对方!”像一滴露润湿他干涩的眼睛,赤红双眸留下潺潺的泪。“想活着并不是罪过啊,或许不能被饶恕但能理解……”像一双手接住他破碎的心,一点点拼凑出轮廓。
早春的柔风,唤醒了他沉寂荒芜的心田。从未被深耕过的万年荒凉里,长出了一树蔷薇。他凑过去,带着生命中最软的呼吸,嗅到了一缕温柔的香……
天涯沦落人︱送饭
生命是玄妙的。所谓成长,没有一瞬间的脱胎换骨,都是在一次次的试探中且行且寻,跋涉成熟的。但有时它又会创造机缘,让你就在一瞬间,脱胎换骨!
对昭来说,来松岳就是机缘。为保护母亲造下滔天杀孽,也被母亲彻骨彻髓伤透,这一切都令他光速进化。当然,迎面而来的不仅是江湖险恶,庙堂厚黑,兄弟朋党,也有生活中的莫可奈何。譬如给四王子送餐就成了八王子府全体丫鬟的苦难!
妙的是,这差事末了竟落到树儿身上!所以缘分又岂是想躲就躲得掉!拎着食盒爬山,给登高野游的某人送餐。边吐槽边咬牙,即便如此,满腹牢骚还是败给了少年修长的背影。讲真,夕阳为精致侧颜勾勒着金色轮廓,要人不花痴,也真是难……
哎一古,每次碰见,你不是在生气,就是在生气的路上。不是威胁要杀了我,就是要我忘记……哪有这“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清纯模样?
彼此都有些囧。她尴尬又不失礼貌的招呼过便预备撤退。然而明明都告过别,回头见他形单影只又心软,只好又回来再开一局!昭眉头轻蹙,唇角轻撇,神色古怪,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来,他没想到。她留,他觉得尬。她走,他又不舍。
捱了捱,终究开口:“昨天的事,就当没看见,别到处说!”难得,第一次不那么凶。“我自己的事也一大堆,没空到处说别人的事……”树儿老气横秋的叹息,莫奈何的语调衬着清澈明亮的眼神,实在违和,惹得那心事浓重的人也忍不住弯了唇角。
阳光正好,适合呱噪。树儿一人便承包了整个山头的热闹。他心事浓如酒,好在她情怀总是诗,厮混厮混着,诗便有酒香,酒亦随诗淌……到底少年心性!
见树儿长裙下山不便,眉一挑、嘴一努,高冷示意:放下食盒,你先行!谁知耿直gril会错意,怨念的瞥他一眼,继续女汉子的担当!昭也不说话,端着“跟你不熟”的矜持尾随,默默伸手,企图拦截……然而,她到底是有多犟?连可乘之机也不给!
他缩回手,轻勾唇角,哑然失笑,浑身漾出甜滋滋的气息……斜阳脉脉,微风徐徐,他踩着她的步子刷新了整个世界。她是场突然造访的春雨,空灵、生动,甚是有趣!难得难得,看似最无趣的他,竟在她身上看到大大的“有趣”,这便是“对味”!
人间惆怅客,天涯沦落人。谁也没料到,这个甜而不腻、糯而不粘的傍晚,将成为以后金戈铁马、爱恨离愁的清瘦岁月里,一颗望梅止渴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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