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鹌鹑的少女》里面说:
当你老了,回顾一生,就会发觉:什么时候出国读书,什么时候决定做第一份职业,何时选定对象什么时候结婚,其实都是命运的巨变。
只是当时站在三岔路口,眼见风云千墙,你做出选择的那一日,在日记上,相当沉闷和平凡,当时还以为是生命中普通的一天。
这句话让我想起一位女子,她的名字叫做河合若子。
那天也是樱花烂漫的寻常日子,每到这个美丽的季节,总是会有很多人走出门去看樱花。河合若子就是其中一位。
樱花随风飘落,游人身在其中,漫步自行,只有河合若子为樱花停留,只有她觉得凋零的花瓣也很美丽。
她蹲在地上,把花瓣扫进花篮,丝毫没注意到身后何时站了一位人。
这个人怔怔地看着河合若子,几近痴迷,不自觉走进了她。
河合若子站起身回头时,看见他,失态地“呀”了一声。
察觉到自己的不太礼貌,她连忙道歉道:“我并没有看到您,刚刚一定是吓到了您。”
他礼貌地笑了笑,说没关系,河合若子这才看清,眼前的这个男子英俊洒脱,风流倜傥。
他介绍自己说,他是从中国来此做生意的,名字叫做苏杰生。
得知河合若子想在横滨找一份工作时,他简直喜出望外,当即说,他家里需要一个帮佣。
就这样,苏杰生把河合若子领回了家。
不久,他们就陷入了缠绵的热恋,河合若子还怀了孕。
但是,悲剧也由此开始了,苏杰生有妻妾,她没有任何名分,这份感情遭到了苏家人的反对,而懦弱的苏杰生不仅没有站在她这边, 反而对她冷了下来。
但她还是将孩子生了下来,这是一个很漂亮的男婴,苏杰生给他取名苏戬。
樱花已落,爱情辗转成了昨日的不归梦,留下的是一个风雨飘零的传奇人生。
苏戬既已来到世间,就必须要有一个名分,于是苏杰生带着河合若子和苏戬回到了广东老家,认祖归宗。
但是对于封建的大家族苏家来说,苏杰生的父母很难接受这种荒唐行为,连门都没让他们进。
无奈,河合若子只能抱着苏戬回到了横滨。
在回程的轮船上,海风冷冷地吹打着她的脸,她突然想到从始至终,苏杰生都没有给她一句承诺,心冰冷到极点。
面对苏杰生的厌弃和避之不及以及苏家人的不接纳,河合若子抑郁成疾,在苏戬三个月大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
她离开后,由河合若子的姐姐河合仙来照顾苏戬。
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辜负妹妹的男人就是自己的前丈夫苏杰生。
河合仙曾嫁给苏杰生当妾,但是因为不堪忍受苏家的歧视,才离开苏家。
如今自己的妹妹也在此沦陷,她很后悔没有将自己的故事说给妹妹听。
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唯有好好照顾妹妹的孩子,让她在天上安心。
好在苏戬生性聪慧,3岁就能流畅地背诵河合仙教给他的诗词,会做简单的运算。
4岁第一次去动物园,就能将动物惟妙惟肖地画出来。这也为他赢得苏杰生的喜欢打下了基础。
血脉被封建家族奉为生命的根基。
对于一个家族来说,子嗣是最重要的,但是偏偏苏杰生的妻妾不是不生,就是只生女儿。
无奈,苏家父母终于想起来那个曾被他们挡在门外的日本女人生的孩子。
加之他们听闻苏戬非常有天分,于是决定将他带回广州。
这一年苏戬6岁,他非常失落,因为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将要分别在大洋两岸。从此,他就像一艘漂泊无依的小船一样,摇摆不定。
在苏家,他开始接受教育,每天去上私塾,因其聪慧,老师也非常喜欢他。
但是他并不幸福,因为姨娘们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在这里苏戬受尽了委屈和白眼。
一次,他发高烧,头很热,找姨娘陈氏求助,但是她不仅不帮他医治,反而把他关进了柴房,任其自生自灭。
苏戬感到了深深的绝望,他在破旧的柴房里,感觉浑身一阵热一阵冷,生命仿佛要一点点被抽走了。
后来还是苏家老爷找到了他,请大夫帮他看病,他才得以生还。苏戬差点就丢掉了生命,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才彻底好。
身体上的痛虽然好了,但是心上的痛是永远不会消散的,他对苏家的人没有感情,对苏杰生更是心生恨意。
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12岁的他竟然想去当和尚。
苏戬早慧,加上命运多舛,小小年纪就心思细腻,思想通透。
所以12岁的他便已有看破红尘之意,打算远离尘世,投身佛门了。
但是这次出家,只持续了一个多月,就因他偷吃乳鸽破戒,被住持大师送出了寺庙。
时光辗转,苏杰生在日本横滨做生意失败,来到上海,苏戬也一块来了。
在教育苏戬的问题上,苏杰生算是一个好父亲。他给苏戬找到了一位西班牙籍的英文老师,名字叫庄湘。
庄湘不仅英文好,文学方面的建树也颇高。
苏戬在他身上不仅学会了英文,文学素养也提升了不少,连同绘画水平也进步了。
庄湘大赞苏戬是天才,有非常高的语言天赋,不到一年,苏戬已经掌握了英语。
此时的他,已经出落成一个十分俊美的男子了。
虽然看上去还很单薄,但是已经很出众。
就在这个时候,或许又是命运的安排。
苏戬在老师家拿起一本书在读的时候,无意中抬头一瞥,却见到一个美丽的金发少女正从楼上走下来,眼睛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她笑着说:“你就是苏戬哥哥吧?我叫雪鸿,我的父亲就是你的英文老师。”
两个年轻人就这样认识了,和活泼可爱的雪鸿比,苏戬要安静一些,但是他们一见面就有聊不完的话题。
他们有相同的爱好,都喜欢诗歌,绘画,所以一下子就靠的很近。
此后,他们经常在一块读书,并且互相交流读书的见解。
他们不仅仅在家中读,有时候,苏戬会带着雪鸿走出去,去公园里,柳树下。因为那里环境优美,而且没有人打扰。
这段日子对苏戬来说是美好的,甚至老师已经看出了两个年轻人的情投意合,他想着要让苏戬做自己的女婿,但是苏戬拒绝了。
他对老师说,他以后会出家的,不想辜负雪鸿。
不久,他就和雪鸿分别了,因为表哥要去日本横滨留学,他也争取了去。
因为他天赋秉异,又口口说为了给苏家争光,光耀明媚,所以得到了表哥的资助,如愿去横滨留学。
为了苏家争光是借口,为了学业也是借口,他来横滨是因为这里有他母亲。
他是个有情人,对母亲的感情尤甚。
他先后在在横滨华侨所办大同学校学习四年,东京早稻田大学高等预科学习一年,成城学校学习数月。
他一边学习,一边托人找自己的母亲,终于,他找到了。
他和母亲九年没见面了,再次相见,河合仙老了很多,俩人抱头痛哭,泣不能声。
苏戬就这样在河合仙的家中住了下来,对于他来说,有母亲的地方才是家。
苏戬的到来轰动了母亲所在的村子,他才华横溢、外表出众,引起大家的注意在所难免。
那时候,在这个村落有一个跟他年岁相当的女孩子,名叫菊子。
她就偷偷地喜欢着苏戬,经常通过飞鸽写诗给他,她的文笔极佳,思绪也很是婉转,苏戬看了很是喜欢。
就这样,一来二去,他们恋爱了。
他们写信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开放,渐渐地他们开始在小河边约会。
这段感情,让苏戬体会了男女情爱的美好。
但是它也成了苏戬永生难忘的悲痛。
他们的恋情被苏戬的叔父发现了,叔父拿着他们“淫秽”的通信纸条,将他们的情爱公诸于众,结果全村的人都知道了。
这件事让菊子的父母羞愧难当,抬不起头,他们毒打了菊子一顿。
而好强执拗,自尊心极强的菊子因此跑到小河边,跳河自杀了。
苏戬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万念俱灰下,他离开了日本,踏上回广州的轮船。
在广州白云山蒲涧寺,他再次出家,获得法号曼殊,从此人间再也没有苏戬,只有僧人苏曼殊了。
但是二度出家的苏曼殊并没有真的看破红尘,不就他又跑到了上海,供职于《国民日日报》之余还秘密从事反清活动,一度还想要刺杀坚持“保皇”的康有为。
苏曼殊是一个亦僧亦俗的才子,其实也的确如此。
他在红尘之中时,想着青灯古寺,在古寺之中时,却又怀念红尘。
他总是一脚在红尘之外,一脚又在人世之中,一直到人生的最后,他仍然处在僧与俗的中间。
那之后不久,苏曼殊读到了叛逆、忧郁的拜伦的诗作,他想起了雪鸿,他答应过她,要翻译拜伦的诗作以便让更多人读到,于是他就成了“介绍拜伦文学给中国的第一人”。
他曾在风景如画的湖上,翻译拜伦的《哀希腊》。
他翻译入了神,一会儿站起来大声朗诵,一会儿痛哭流涕。
把船夫吓坏了,以为他是个神经病。船夫连忙靠了岸,丢下船就不见了人影。
除了拜伦的作品,他还翻译了雨果的《悲惨世界》。
他用翻译这些书稿的稿费,用来支撑自己的生活。
他虽然是僧人,穿着僧装,仍跟从前一样不戒酒肉,也不女色。
他一生和无数个女人打过交道,其中包括伎女。
有名有姓、有史可稽的就不下二十几人。
有人曾做过统计, 他花在青楼佳丽身上的钱,大概有几千大洋。
但是奇就奇在,他和那些女子都是清白交往,诉说伤心事,排解忧愁等,苏曼殊可以说是“色而不淫”。
他虽然阅女人无数,但是却从未破过色戒。
但他仍然被称为“情僧”。
他是情僧,也是诗僧,画僧。苏曼殊的诗作现存大约有百首,多是感怀之作。
为诗之余,苏曼殊还擅画,据说“格调不凡,意境深邃”。
此外苏曼殊还陆续创作了诸多以爱情为题材的小说,多以悲剧结尾,风行一时。
他文采斐然,才华横溢,在文学的多个领域都是绝无仅有的天才。
评论家谢冕说,苏曼殊是中国诗史上最后一位把旧体诗做到极致的诗人,是古典诗一座最后山峰。
中国近现代美术开派人黄宾虹如是评价:曼殊一生,只留下了几十幅画,可惜他早死了,但就那几十幅画,其分量也够抵得过我一辈子的多少幅画。包括他写的小说,在其死后,也得到了热烈的追捧。
他还是个好食之人,甚至有人戏称其为“中国第一食客”。
鲁迅先生就曾形容他说:“我的朋友中有一个古怪的人,一有了钱就喝酒用光,没有了钱就到寺里老老实实过活。”
他贪吃无厌,一次,画家柳亚子曾经送过他20个芋头饼。
没想到,他一个晚上就把它们都吃掉了!
第二天,他肚子疼得起不来,只能怏怏地躺在床上。
他写信给柳亚子,说自己的病况,反省自己贪吃落病。可是,下次他还会接着吃。
他尤其爱吃甜食,嗜糖如命,《太平洋报纸》总编叶楚伧求画不得而投其所好,拿糖诱惑他,逼他创作出了那副着名的汾堤吊梦图。
可见他有多好吃糖。他甚至在没有钱的时候,砸掉自己的金牙换糖吃。
据说,在他离世后,旁人在他枕头底下发现一把糖果。
他是个性情中人,有钱了就请朋友大吃大喝,也因此他的朋友圈子很大。
多数是后来震荡了历史风云的人物:黄兴、宋教仁、章太炎、陶成章、邹容、陈天华、廖仲恺、何香凝、陈独秀、冯自由、章士钊、刘季平、何梅士、赵声、于右任、柳亚子、陈去病等。
他是个放浪形骸的人,处处留情,但是对自己最绝情,对生活最无望。
他的友人陈独秀说,“暴食”其实是苏曼殊的“自杀政策”,他说,苏曼殊“眼见举世污浊,厌恶的心肠很热烈,但又找不到其他出路,于是便乱吃乱喝起来,以求速死”。
他这种暴饮暴食,其实是他对待生活消极抑郁的体现。
他的这种饮食作风,最终也导致了他患上肠胃炎。
在肠胃炎非常严重,需要住院的时候,他仍没能克制自己,偷偷跑出去吃喝,导致病情更重。
1918年,他在上海医院去世,年终34岁。
他的天才和他的短暂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一生中有无数个标签:诗僧、画僧、情僧、糖僧、志士、革命僧、伶人、风流和尚、沉沦菩提、浪荡公子、旷世奇僧等等,但他只想做自己。
他文字清丽,工诗善画,才华卓绝,精通英语、日语、梵语等多种文字,为时人及后人留下了风华绝代的作品。
但尤为人所珍重的,是他的至情至性。
他不在乎物质,不在乎躯体,只在乎精神世界的满足,他讲义气,善良至极,无算计,无保留,连孙中山都赞他“率真。”
无疑,他是民国众多才人中,最特殊的一个。极致闪耀,如流星划过,转瞬即逝。
大概,不同寻常的都是短暂的。
他进得了寺庙,还入得了俗,天大地大,走哪哪里是家,他传奇一生,洒脱一生,
背负绝世才华,流浪一生。他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熠熠生辉的,因为他是少有的实现了人生自由的人。
作者:丁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