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很远。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而安西却还在玉门关西。但元二此次被朝廷派往安西公干,却是并未见他以路远为意。相反,说不定还正为能谋得这份差事,心里高兴呢。可毕竟迢迢千里,人地两生,想必也还是要生出些愁情别绪来了。多情自古伤离别,何况要离开的又是长安呢?这对于太多的文人士子们来说,父母之邦自然是故土难离,而京都长安则更是他们用理想要着意守护的精神家园。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不管怎么说,这去国离乡的感觉,总是要让人充满着无奈与惆怅。这一来,那灞桥也便热闹起来了。灞桥边有了供人话别的长亭,灞水岸就有了杨柳依依,且那一旁还有以节俭出了名的汉文帝的霸陵呢。但见两岸杨柳在春风或是秋风里轻拂了人们欲留而终不可留的无奈,夕阳下那霸陵上的荒草又增添着人们离情别绪的凄迷。于是,年年柳色,霸陵伤别,也就成了这千古话别的意象和典型。
可是,元二的这次离别却不在霸陵,在渭城。
说来另在渭水北岸的渭城,原本是远不如灞桥热闹的,虽也算话别之处,只因北望大漠,西接塞外,除却前往戍边将士们行色倥偬之外,那路上也就绝少行人了。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那景象也是清冷了许多。然而,这次不同,这次前来与元二话别的不是别人,是王维。
是的,是王维。
这就注定了这将是一次话别的经典,话别的范式,一种有别于霸陵伤别的渭城情调,就连有姓无名只知道他在兄弟辈中排行为二的元二,也成了唐以来此类话语系统里的永恒符号。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又从容,又淡定。
想必王维是前一日就赶来渭城,落脚在了这片清爽的客栈里。清晨的细雨,新鲜的柳色,既像诗,又像画,既不提路途艰险,也不提离愁别绪,只是殷殷地以一种普世的人心中皆有的人生情怀来劝酒。王维吟罢,这元二先是感动了,接着就是乐府、教坊以及所有话别的人感动了。于是,更有了《渭城曲》和《阳关三叠》,传唱再传唱,播扬再播扬,便是在长安凡话别,必唱此曲,无此曲,岂成话别?白居易、刘禹锡、李商隐们在这一次次丝竹管弦的聆听中感叹了再感叹:旧人唯有何戡在,更与殷勤唱渭城……
千载名诗。
(我只说了声此诗近佛,便想起王维,字摩诘,维摩诘原是那位让人欣羡的极富智慧又文思如涌的佛。便窃想,维摩诘和王维,莫非一个是佛中诗,一个是诗中佛么?难怪他年轻轻三十岁上死了妻子,便再也不娶,难怪他一生会写出那么多清旷淡远的山水诗,也难怪在他十七岁上竟就写出了:“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这同样具有普世的人生情怀的诗。)
普世情怀,这或许就是王维的诗,也或许就是王维。
他确实没有李白的仰天长啸,也没有杜甫的愤世嫉俗,也在朝廷做官,也在辋川闲居,也出入王侯之门,也与村夫野老相邻,一切都如常的世俗着,但却在世俗中固守着执著。我在《新唐书》和《旧唐书》里见他时,他正在宁王宪的府上做客。这宁王十分了得,原本他是唐睿宗李旦的嫡长子,法定的皇帝接班人,可是,他非常识时务,硬是把这个位置让给他的弟弟——那位功劳显赫的李隆基做了皇帝,玄宗李隆基就给了他无尽的荣华去享用。宁王已经是美妾成群了,却还是不能满足,竟又看上了一个饼师的女人(究竟是宫廷里的饼师,还是大街上卖烧饼的,不清楚),总之,只要是他看上了,就一定要到手,就给饼师了许多钱,把他的女人弄了来。也不知这宁王是怎样的一副心思,就在一年后的这一天,当着王维还有许多客人的面,又把饼师叫了来,指着饼师问那女人道:“你还想着他吗?”这女人猛地见了丈夫,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暗暗落下泪来,场面很是尴尬。在场的都是文人,于是这宁王就又要让大家作诗,可这诗如何作得?
王维只是静着。
忽然,他站了起来,朗声念道:“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这不是分明在同情这对苦难夫妻,批评宁王么?
顿时,客坐上鸦雀无声。
宁王听罢,想了想,只好黯然让饼师又把女人领走了。
王维旋即从宁王府中出来,看看天色不早,便立刻赶往渭城,与元二话别去了。
元二有幸,渭城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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