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殊在医院的日子里,经常做梦。无边无际的长梦,梦里他回到了那个樱花灿烂、被海环抱的小岛,温柔多情的百助眉史在一旁为他调筝。
他也常梦到二十多年前的可怕的事。他仿佛站在巨大的透明的火鸟背上,一生想要逃离,却早已被火鸟烧的遍体鳞伤。他的病躯飞得越高,越感觉不到重量。蔚蓝的天空,是虚无与虚无的重量,却将永存。
他把残缺的手,穿过燃烧着的翅膀,他的背被一只手贯穿。他扭着身体极力保持平衡,却还是被摔下,堕入了无穷的黑暗……
他这一生,常伴梵音钟声。一手诗稿,一手木鱼,他赤条条地来,也赤条条而去,只有墓地上,还供着他生前喜欢的酥糖。
人们常常把他的名字,和民国时另一位传奇僧人弘一法师相提。只不过,弘一法师二十多载清修,严守戒律。而他,却是万花筒里的花和尚,戒律终于对他无用。
他是苏曼殊,一个念着名字就让人觉得余香满口,藏着无边风月的人。
1
苏曼殊被世人看作天才、怪杰,但天才的背后,常有一段心酸往事,而他的童年经历,正是他一生痛苦的起源。
他生在日本横滨,有一个很关心他的养母,河合仙。但直到后来,他才知道,他是河合仙妹妹若子的孩子,而若子在生下他三个月后,就不见踪迹。
养母是他心底里对童年最后的温存记忆。然而他5岁时,却被父亲苏杰生接回广州,从此从天堂忽然堕入地狱。因为私生子的关系,他在苏家受尽白眼,苏父三妻四妾,每个太太都瞧不上他。
后来,他得知身世,大病一场,被扔在柴房,奄奄一息。幼小年纪的他,受尽人世苍凉。
后来他每每说起童年,都禁不住潸然泪下。他对友人说:“家庭事虽不足为外人道,每一念及,伤心至极矣!”
2
1908年的冬天,苏曼殊曾东渡日本,看望自己的养母,顺便探听一下,生母是否还在。生母终于还是没有找见,却遇见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百助眉史。
那是一场小型的音乐会,百助伴着哀婉流转的古筝出场。十指葱葱,撩拨琴音,弹指间如遍历前尘旧事。苏曼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清的情愫,他不明白,是她的浅笑让他想起了童年片刻的温情?是她指间的拨弄让他想起了养母手掌的摩挲,掌心传递的温度?
他和百助相见恨晚,为百助作诗,只恨自己在十一岁已经早早出家:
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
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他就在此时,忽然想到自己僧人的身份来。这身袈裟披身,他和俗世似乎已是两个世界。然而回顾此生,他犯的戒律又何止这一次。刚剃度不久,他就偷了人家乳鸽吃,犯了荤戒;出入风月场所,好像回到家里一般开心,无视淫戒。
他在诗里,还表达了对百助的割舍不下:
无量春愁无量恨,一时都向指间鸣。我亦艰难多病日,哪堪重听八云筝。
但是他的心似乎又向着佛祖,时时矛盾,只有把这份邂逅深深埋藏,在自己的文集里写下思念,为即将道别的女子画一幅画像,这张《静女调筝图》后来被印在一张珍贵的明信片上,引起后人无限遐想。
他披着僧人的外衣,实际的内心从未平静,毕生一直苦苦寻找,试图补上心中缺失的那一块七巧板。他此生,从未和自己和解。
3
戒不掉的,还有贪和痴戒。
贪也不需要拥有多少,只需要大把的糖炒栗子、甜糕、糖果,便心满意足。
他是个地道的吃货,假如生活在现在,一定要用糖果盖个大甜品屋。一天能吃几十包苏州酥糖,枕头下全是糖果。为此,得了一个“糖僧”的绰号。
后来,他生了肠胃病,院长禁止他吃糖炒栗子,但还是被他找到了渠道,藏在了枕头下面。
也许,甜甜的滋味,能让他驱散往事的忧愁?
烦恼的时候,总想吃点东西。这已经是他潜意识里挥之不去的习惯了。他从酥糖、糖果里,找到了可以暂时填补心里的苦味,可是,这好像是个巨大的无底洞,投进去多少,也只能得片刻的舒坦,等待他的,是肠胃的严重抗议。
他常常在睡梦中被肚子痛醒,醒来后依然故我,依然管不住嘴巴。
那些疼痛,对他来说已不算什么。如果不能改变痛苦,不如沉迷痛苦,爱上痛苦。何况,这痛苦已经被他改良成了甜味,每次吃到甜甜的糖果,他就能找到一种缥缈的幸福,让他暂时忘掉烦恼,他一点也不想走出来。
正如陈独秀说的,“曼殊眼见自己向往的民国政局如此污浊,又未找到其他出路,厌世之念顿起,以求速死。”其实,让他厌世的还有他幼年的回忆。
世人眼中的他,是一个“亘古未见的稀世天才”,理解他的,说他率真洒脱,不理解他的,说他病态,畸形。其实他从未理会世俗所见。他只是一个没有找到彼岸的漂泊者,率真的外衣下,依然有一份割舍不下的惆怅,成了世人眼中的大师,也只是一个简简单单,寻寻觅觅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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