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骑着一头毛驴回到了他的家,此时的天已微微黑,东方的月儿是一个类似烧饼被咬了一口的模样。想到烧饼,苏秦想到自己可有许多日没有吃它了,张仪烙得烧饼酥里透着黄,那遍身的黑芝麻,让人口水直流。苏秦用袖口擦掉嘴角的口水,然后咽了口唾液,他现在是又饥又渴,别说烧饼了,就是有个馊馒头,他也会狼吞虎咽;苏秦已经好几顿没吃饭了;还好天尚凉爽,六月份的天这样的时候很少。
眼前有一幢茅屋,外加篱笆小院,院内跑着三只鸡,一个粗布葛衣的老妇人在赶鸡回圈。这个人就是苏秦的母亲己氏。
己氏看上去六十有余,头发全部花白,背也驼的厉害,面部皱纹堆垒,皮肤已全部变成黑色,就是木炭的颜色,但她手脚伶俐,总是闲不住。按说她这般年纪早该享清福了,比如他们的邻居柳下子,他的母亲才四十有余,她便什么都不做,天天穿金戴银,东游西逛。苏秦兄弟曾规劝母亲,说您也别再劳作了,闲着无事,看看书(她识字的,她的娘家是当地的大户,因而家里的女人个个识字。),养养花,实在不行出去听听曲,就是别再干活了。苏母一脸怒色,愤然道,我能和人柳老太比吗?人家儿子是干什么的,再看看你们,一个个一事无成,整日游手好闲……尔等想气死老妇我吗!说的苏秦弟兄面红耳赤,垂头丧气匍匐而退。其实苏秦想,他柳下子是什么东西,不就能说会道长相漂亮吗,我苏秦才学胜彼十倍,我苏秦总会成为人中之龙,让彼仰视之。那时苏秦便立下大志,一定成为人上人。苏秦的祖上是苏忿生,他可是大官,苏忿生此人不好读书,但好收藏书,于是他的一生有半生的时间奔走于书市,家里的藏书有七八十车之多。苏家后来败落,值钱的什物大部分都被变卖,而唯有那几十车书保留了下来。其实也不是不想卖书,而是苏家人都觉得书不值钱,况且又怕被人笑话,因故全部保留了下来。苏秦的母亲尤其对书憎恨,每每家里没有柴了,苏母便会毫不犹豫的将书拿去烧,有一次苏母拿了一本《公羊传》正要引火烧饭,苏秦看到制止说,母亲这是《公羊传》啊,大师的作品啊,烧之多么可惜。苏母闻听勃然大怒,你吃饭重要,还是读书重要!我看你是读书读得魔怔了,竖子不可教也。苏秦那时已读了三年书,早就听老师说过《公羊传》,可最后仍是看着母亲将《公羊传》点燃——那天的米饭苏秦觉得比往日香许多。后来苏秦渐渐长大,一次野游,苏秦居然结识了鬼谷先生,苏秦便要拜鬼谷先生为师。鬼谷那时已经三百二十五了,根本无力收徒,鬼谷说,你看我行将就木,怎能收你为徒呢?苏秦不信,他使出了早已学会的“软泡”之术,最后鬼谷被他“泡”的疲惫不堪,无奈,只得拿出一本《公羊传》打发苏秦。苏秦为自己的胜利而喜不自胜,然后回家读了三年《公羊传》,自觉学识渊博,于是便去秦国说教。秦国,大国也,疆域广阔人民富庶,苏秦本指望在秦国博得一席之位,以封妻荫子,无奈秦国的国君秦孝公乃好色之徒,见苏秦长相丑陋,又无美女进献,于是便逐苏秦出境。秦孝公此人也颇仗义,苏秦临走前,给了苏秦十个老钱,孝公笑着说,路上买几个烧饼吃吧。苏秦顿首致谢。也正是因为这十个老钱苏秦认识了张仪。当时的经过是这样的:张仪的烧饼在秦地远近闻名,而那时饥寒交迫的苏秦恰恰走到了张仪的烧饼摊前,苏秦拿出十个老钱全部给了张仪,张仪看着这个满身尘土脏不拉几的人顿时心生怜悯,他连忙拿起一个烧饼,快速的将之吃的只剩下一个小角,然后递于苏秦。苏秦顿时大怒,苏秦本来就有一肚子火没处发,心想:秦王欺我,他势力大,我惹不起,犹可为也,你一个烙烧饼的也来欺负人,我要和你势不两立,今天有你没我!苏秦拉开了架势,挽挽袖口,伸了伸腿。张仪见状大吃一惊,心说,我张仪就不怕横!于是烧饼也不烙了,走了出来,手抄擀面杖,要和苏秦一决生死。秦地的治安向来是很好的,秦人很久没有见人打架了,尤其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所以很快便里三层外三层的将苏张二人围于中心。苏张二人见有这么多观众,顿时情绪高涨,于是更加来劲:苏秦脖子里面的筋凸起多高,张仪眼珠子都变成红的了。然而在这关键的时候来了一个骑驴老人,却让二人未能打起。——苏秦事后想,亏有此人,不然自己小命早没了;——张义也想,若真打将起来,我还真不见得就是苏秦那小子的对手。来人是谁?来人便是活了八百多岁的姜尚。姜尚事后是这么说的:我在渭河钓鱼,钓了有小半天了,竟然一条也没钓上,我觉得不对,于是掐指一算,原来咸阳城内有二莽夫斗殴,鱼们都去看打架了,哪还有闲心来咬我的鱼钩。所以说这事我不能不管。听众中有一人哂笑,老头,你的鱼钩是直的,再钓你也不会钓上的。这句话,姜尚听而不闻,他依然是一幅笑嘻嘻的模样。苏秦、张仪通过姜尚的介绍成了朋友,成为朋友对苏秦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将烧饼吃个够,苏秦一个烧饼还未吃完,另一个手便抓起另一个烧饼,嘴里还连连说,好吃,好吃。张仪炖起姜尚带来的二寸小鱼,因为火过大,最后鱼全部化在了水里。姜尚说,这样最好吃,我几百年来就想炖成此样,未果,谁知你小子却有这么一手绝活,好,好好好。张仪苦笑连连。然后姜尚出去打酒,回来后三人便结拜为生死兄弟,姜尚最大,于是为大哥,张仪次之,为二哥,苏秦最小,为三弟。三人歃血为盟,口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唱罢大碗喝酒,大碗喝汤。在上厕所的当儿,苏秦心想,姜尚这老头真鬼,都活了八百多岁快死的人了,临了还要拉两个垫背的,——不对,谁知道这老头和多少人拜过把子!苏秦又想,此地不可久留,此地人心不古,速速离去是为上策也。但是苏秦并未显出,依旧的谈笑风生。三日后苏秦提出“家有老母”想要离去,可张仪、姜尚苦苦挽留,苏秦无法,直得住下。这一住就是三年,三年里,苏秦和面烙饼扫地通厕所……无所不做,苏秦日日艰辛,每每提出离去,总被张仪、姜尚拒绝。苏秦痛苦不堪,他似乎恍然大悟,终于有一天他偷偷的逃离的张仪的家,旅途艰辛,又奈囊中空空如也,唯一欣慰,偷得姜尚跛驴一头,小解心头之恨也。
苏秦跨进了自家的小院,他将毛驴拴在了一根柱子上。这时他的母亲已将鸡全部赶进圈内,但母亲并没有看到他。
“母亲,”苏秦小声叫了一下。
母亲没有听见,可能耳朵有点背了。
“母亲,”苏秦的声音大了好几倍。
苏母发现了他,先是很吃惊的样子,继而满面笑容,手也不住发抖。
“秦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是做梦吧?”
“不是,母亲,是孩儿我。”
“那你大哥怎么说你已经死了?!”
“我没有死,我还活着。”
“那该死的苏代,看我一会怎么收拾他!”
“娘儿,你在和谁说话?”屋内传出的声音。
“苏代你快出来,看看谁来了!”苏母的声音有些颤抖。
苏代从屋内出来。苏代是一个四十多岁庄稼汉,他身高六尺,尖头尖眼。苏代看到了苏秦,一开始没有认出,须臾,苏代面露惊讶,两眼倒竖,嘴成“O”型,片刻后苏代的面容恢复如初,他右手捏鼻,使劲擤了下鼻涕,然后说:“娘儿,不是说了今天不吃烧饼了吗,天天都是烧饼,烦不烦啊。”
苏母诧异。“我没有烙烧饼啊?”
“没烙?那我怎么闻到一股烧饼味啊?”
“真没有啊,别说你们吃烦了,我都烙烦了……有的吃还挑三拣四……今天我要杀只鸡,秦儿来了……让你媳妇去打二斤酒去……你去鸡圈给我把那只养了十年的老母鸡给我捉住,我要杀了它……”
“娘儿,我不去捉鸡,我新换的衣服可不想弄身鸡毛啊。另外蔓儿她今天不舒服,恐怕去打不了酒了。”
“什么?”苏母大怒,“好,你们不去我去,一个个全是祖宗、白眼狼……”
“…….好,我去我去,我去还不行吗?”苏代见母亲真生气了,只得委曲求全。他走过苏秦的身边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然而苏代忽然闻到了一股烧饼味,于是他眉头紧皱,心中却想,这小子混的并不比我们好啊。
苏代走后苏秦只得去捉鸡。连日的劳累苏秦已无半点力气,但他不想让在一旁看着的母亲伤心,拼命做勇猛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苏秦终于将鸡捉在手中,此时他已全身鸡毛、鸡屎。
“娘儿,要吃鸡吗?”一个清脆的声音。
“是的铃儿,这不你五哥回来了吗?”母亲说。
“谁?”铃儿的声音充满亢奋。“五哥,你可是回来了。”
苏秦笑笑,他腾出一只手拍了拍身上的鸡毛,说:“铃儿长大了,变漂亮了。”
铃儿在咯咯的笑,她在等着苏秦下面的话。
“铃儿,看五哥杀鸡。”
“五哥你先别杀鸡,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了吗?”
苏秦明白,铃儿是在要苏秦给他的礼物。五年前苏秦去秦国的那个夜晚,铃儿找到苏秦,铃儿手里拿着几个山杏,铃儿笑呵呵的说:“这是我今天从山上采的,可甜呢,五哥你尝尝。”苏秦将其中一个放到了嘴中,轻轻一嚼,酸的倒牙。可他还是说:“甜,真甜。”他不想驳了妹子的一片好心。“五哥你吃了我的山杏,你回来时一定要给我带秦国的花衣服啊。”“好,我一定带给你。”话罢苏秦将剩下的几个放到了衣兜内,苏秦不是能存住东西的人,只是山杏太“酸”了。现在五年过去了,山杏早已吃完,而铃儿的花衣服却没有了着落。苏秦不是小气之人,只是时运不济,贫困与潦倒的现状让苏秦真的很无奈。他只希望妹妹能将那件事忘记,不料她的记忆这般的好,苏秦不知何言以对。
“五哥你为什么不说话!”妹妹有心生气了。
“铃儿,看我给你杀鸡。”
苏秦此时多么希望母亲在身边,可母亲去点火烧水了。苏秦蹲了下来,要准备杀鸡。
“五哥,你是不是把我的事给忘了!?你个言而无信的人!”铃儿彻底生气了,她快步走到苏秦身边,伸起一脚将苏秦手中的鸡踢飞,鸡似乎知道自己将死,突然地得救,于是它使出了全身的力,飞着向栅栏外跑去。苏秦见故起身便追,可他仍然听见身后妹妹的声音——
“我要把你的事一字不漏的告诉别人,你……”
那夜的晚饭苏秦吃的也不香,虽然桌上有鸡这么一道美味佳肴,可是苏秦并没有动上几箸,苏秦只听得妹妹哥哥嫂子嘎嘣嘎嘣咀嚼骨头的声音。
那夜晚饭后苏代和苏秦促膝长谈。
“咱爹死的早,咱娘养活咱们哥几个不容易,你就不能让咱娘省点心吗?”苏代说,他的脸通红,晚上的二斤酒几乎全被他喝了。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就知道吃!你也老大不小了,你也该为这个家着想了。”苏代噗地一声吐出牙缝内的一丝残肉。
“我……”
“‘我’什么?别说了,你就是个废物,你说你会什么?做生意你会吗?咱们周人做生意讲究有二分的利就赚,你知道吗?废物!白费这么多年的粮食。”
“大哥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以后会改的。”
“会改?改个屁!你就是个废物,也就是今天,我看在老母亲的面上给你口饭吃,——我也是有妻有儿的人了,不知你看到没有,你嫂子又给我怀上了,这将是我们的第五个孩子,我希望是个女孩,因为小子太多了,我都有点养不起了,你看,你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自己都自顾不暇,我怎么能帮助你呢。希望你不要见谅。”
“大哥你客气了。”
“废物,不要叫我大哥,你不配。我今天找你还有一件主要的事,五年前你说你要出游秦国,你没钱,你向我借;我当时也是不怎么有钱的,这你是知道的;可是我还是借给你了五个老钱,到现在五年过去了。如果存入钱庄,一年按一个老钱的利息算的话,到现在该十个老钱。我按兄弟情义不要你五个利息,你只给我八个老钱算了,我已经仁至义尽,你尽快还我吧。”
“可是大哥……”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不要叫我‘大哥’,我没有你这么长脸的兄弟!钱,我明天来拿。”话毕,苏代拂袖而去。
苏秦长叹一声,唉,何必欺人太甚呢?
苏秦躺在四面通风的草屋内,仍感到闷热不堪。他想,热点总不会死人,如果是冬季那才叫受罪呢。蚊子似乎也来欺侮苏秦,嗡嗡嗡,嗡嗡嗡,挥之不去。后来苏秦也懒得挥,咬吧,别咬到骨头咯掉牙。
还不如在张仪处卖烧饼,虽说累点,倒也落得清静,后悔总是无处不在。
现在她在做什么呢?她如果得知我回来,她会不会过来看我啊。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呢?是不是比以前更漂亮了呢。唉,她怎么就看上了我苏秦呢了,我苏秦贫穷如洗,我不会给她宝马雕车,不会给她锦衣玉食,她如果跟着我只会终生受穷,有上顿没有下顿,但是她为什么就喜欢我呢?
那是什么时候,那是什么季节,那漫天飘舞的白絮是什么,那白衣仙子是谁;我在回洛阳的路上,你为什么要喊住我呢?
“公子,那漫天飘舞的白絮是什么啊?”
“柳絮,柳树的新衣。”
“柳絮?怎么和我的名字相同呢?”
“您叫柳絮吗?”
“是的,”
“好好听的名字啊。”
“呵呵,公子您的尊姓大名呢?”
“苏秦,谈不上什么‘尊姓大名’,很普通的名字了。”
“苏公子啊,久仰大名,听说你的府上有许多藏书的,我的父亲常常说到你们苏家。”
“是有一些书,可都是些无用的东西,我的母亲经常拿它们引火,所以现在祖上所留之书也不是很多了。”
“那太可惜,那么好的书籍居然被用来引火……”
“不知柳姑娘这是去往何处呢?”
“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没有家,我本来是有家的,我母亲三十五岁,我父亲三十八岁,我还有一个妹妹,我的妹妹喜欢笑,我们称她‘喜妹儿’。只可惜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我们遇到了土匪,我父母被杀,妹妹被土匪奸污,我……妹妹是一个有气节的人,她不堪忍受侮辱,她在我熟睡的时候悬梁自尽。她死后还是那般的美丽动人,她就像一个熟透的红苹果……”
“你真的命苦啊。”
“但是我不能死,我如果死了谁来替我妹妹父母报仇,我要找一位义士,然后我会下嫁于他,我只要他替我报仇,我要他杀尽土匪,并将他们碎尸万段!”
“这样的人不好找的,当今义士皆为狗熊,估计肯助你者,多半是为了你的美貌。”
“不会,我相信会有这样的义士的。”
“那么只能希望你早报家仇了。”
“谢谢你。……如果不是为了家仇,我一定会嫁于苏公子这样的人的……”
……
“你难道不报家仇了吗?”
“仇也罢,恨也罢,报与不报又能怎样?”
“你……”
“只希望苏公子不嫌弃我,……”
苏秦卖掉了自己的毛驴偿还了苏代的八个老钱,他还设法给妹妹铃儿买了一身花衣服,只有这样苏家才有他的一席之地。可苏秦并没有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他在小河边盖起了一间草庐,他要读尽家中藏书。他并不知道读尽这些书后会有什么用,他只是觉得无事可做,唯有读耳。他拿起了一本《阴符》,半知不解的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