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
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李贺·《苏小小墓》
看遍六朝的繁华,却没有一个名字比“苏小小”更好听。
苏小小,烟花易冷。
斯人已逝,忧思长留,她是活在人们心中的一个梦,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墨客名师大儒到她的墓前缅怀祭奠。经过一千多年的雪月风霜,她的青冢三毁三建,依然掩埋不了那一缕香魂。
重建后的“苏小小墓”旁边有一座“慕才亭”,亭内有十二幅楹联,其中一幅是:
烟雨锁西泠剩孤冢残碑浙水呜咽千古憾;
琴樽依白社看明湖翠屿樱花犹似六朝春。
西泠,即是西湖,从来就只属于小小一个人。
大约南朝齐(479)时,一个女婴出生在钱塘西泠桥畔一个姓苏的商人家里,因为娇小玲珑,父亲给她取名“小小”。
虽然自古佳人多薄命,但对于小小来说,来得似乎太快了些。父亲在她6岁的时候不幸病故,殷实的家庭,突然间变得捉襟见肘,为了生活,母亲忍辱为伎。孱弱的身体经不住几年的自责自怨,小小10岁时,母亲一病不起,临终前,她把小小托付给贾姨妈。
从此小小再没有一个亲人,这时的小小还不知道一个人的死去意味着什么吧。年幼的她,该当如何面对绮靡的世界?
光阴流转,几年过去,自幼聪慧的她,虽不曾从师受教,却已能吟咏山川,如一块浑朴的璞玉,晶莹剔透,不染铅华。
这样的女子,每个人都会对之心动。西泠桥边那间翠竹环绕、清雅幽致迎着西湖的镜阁,成了当时男人的梦中之地。对她动心的男子未必会令她心动。抛下那些登门求亲的豪华公子富贾乡绅,她依旧油壁香车蜿蜒在西湖旁曲折迂回的小路,看碧波连连,荷田万顷,听莺声燕闹,鸣蝉相和,得意时,她自己也低声浅唱:
燕引莺招柳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贾姨妈劝她,母亲留下的积蓄迟早有用完的一天,不如趁早寻一个富贵人家,也好终身有个依靠。小小自有自己的见识:“人之相知,贵乎知心,岂在财貌?”她心中所重的是万水千山的无限风景,不是金屋玉堂里的满地残红。“宁以歌伎谋生,身自由,心干净,也不愿闷死在侯门内。”
贾姨妈听了一声长叹:“姑娘以青楼为净土,把人情世故倒也看得透彻!”只是,就算看透了人情世故,也逃脱不了命运的捉弄。不久,家资散尽,倔强的她抱琴而抚,顿时成了钱塘名伎。作为歌伎,任她见识过人,也寻不到她要的幸福。因为,虽然她是巾帼的豪杰,只是,世无英雄,没人敢去爱。最终,对着那些讨厌的嘴脸,还得笑脸相向。
她得到了自由,而伴随着自由的却是不可阻挡的心灵的孤寂。曾有一次,离幸福真的很近了,到头来不过仍是昙花一现,花虽能再开,却已不是原来那一朵。
那天的她,仍然坐着油壁香车,和他在车如流水马如龙的闹市里,不期而遇。他的青骢马被她的油壁车所撞。受到惊吓的马,将他摔倒在地。小小揭开车窗的帘帷,他正好站起,向她施礼,深深一揖。小小看了,报以歉然一笑。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宁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他叫阮郁,当朝宰相之子,奉命外出办事,正好路过钱塘。这样的人家,不是没见过美丽的女子,只是碰不到能走进他内心的人。而她的一笑,摧毁了他整个的世界。
香车骏马带起的扬土飞沙渐渐尘埃落定,回过神来,他茫然怅惘,若有所失。赶紧向路人打听她的身份,得知她是钱塘的伎女,心内连呼可惜。不是不爱,只是不敢。回到住处,小小的倩影在心头拂去还来,夜不成寐。
爱能给人以勇气,翌日一早,按耐不住的阮郁,终究还是骑着青骢大马来到小小的住所——“闭阁藏新月,开窗放野云”的镜阁。一向厌倦达官贵人的小小对阮郁应该是动了芳心的,不然,何以她听到昨天骑马惊吓了她的那位公子来了就欣然请进?阮郁见到小小,竟然有些羞涩,陪她四处游玩时,读了小小书写在墙壁上的诗,赞不绝口。
水痕不动秋容净,花影斜垂暮色拖。这是秋日的向晚,还是小小自己?
阮郁反复吟咏,依韵和了一首。小小发现,他不但丰神俊朗,而且有着风流才华。她确定他就是她的知音了。酒逢知己千杯少,何况是佳人对着眼中的才子,才子对着梦里的佳人?趁着酒意,佳人抚琴,才子吟诗,悠扬缠绵,原来幸福真的可以来的这么突然。
接着一连几天,她和他形影不离,一个坐香车,一个骑骏马,傍着小路缓缓而游。一直冷眼旁观的贾姨妈知道这简单的幸福来之不易,稍不留神就会烟花冷落,劝小小和阮郁早定终身。再冷傲的女子也有自卑的时候,小小对贾姨妈说:“我是青楼歌伎,他是相国公子,知人知面不知心。”第二天她和他游玩归来,贾姨妈心直口快,让阮郁早作打算。阮郁拉着小小的手,来到西泠桥上,指着桥边的松树道:“青松作证,阮郁愿与小小同生死。”激动不已的小小心甘情愿地相信,为此还赋诗一首: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之后,阮郁的父亲得知儿子娶了一个伎女,大发雷霆,一纸书来,将阮郁召唤归家,从此再不见他的踪影。只是,小小没有杜十娘的干脆决绝,阮郁一去不归之后,她大病一场。幸好有贾姨妈的悉心照料,到第二年春天她才渐渐恢复。
此时的小小应该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爱一个人,不如去爱一片山水。爱一个人,那个人是会变心的,而爱一片山水,这片山水永远不会离开。也许,她本就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当爱情真的到来的时候,是不可理喻难以左右的。痛苦的是,爱情来的时候如此,去的时候也是如此。心也就因此而碎。
病好的小小依旧是光彩照人。只是原本就孤高的她变得更加高傲。人之所以高傲是因为自卑,害怕别人窥视到自己的卑微,所以企图用冷漠来掩饰内心。
转眼到了冬天,不近人情的小小,已被人称作“冷美人”。上江观察使孟浪途径钱塘,闻知小小的美名,欲睹真容,多次备了酒席派人去请,每次小小都是酩酊大醉。直到孟浪十分恼火,小小方才答应前往。等她来到,孟浪有意当场羞辱她一番,指着窗外怒放的寒梅,让赋诗一首。小小略一思索,脱口吟来:
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
若更分红白,还须青眼看!
这时的她,心应该乱到了极点了吧。她自己就是那株梅花,虽然孤傲,却也难耐春日的苦寒。苦寒虽然难耐,到底是开放了,可是未必能有人懂得欣赏,最后不免还是独自零落成泥。吟诵这首诗的时候,心中想的应该是阮郁吧,那是她心中永远的痛!谁都知道她是冰清玉洁,如同雪中初绽的梅花,可她依旧摆脱不了歌伎的宿命。这时的她,有没有后悔过当初的倔强?
孟浪听了这首诗,为之动容,以礼相待。饭后命人用轿子把她送回。回家后的小小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痛,从此卧床,一病不起,芳魂永逝。
小小病重之时,贾姨妈曾问她:“你交广情多,不知可有甚未了?就是后事,从丰从俭,亦望示知。”小小摇头说:“交,乃浮云也,情,犹流水也,随有随无,忽生忽灭,有何不了?至于盖棺以后,物化形消,于丰俭何有?悉听人情可也。但生于西泠,死于西泠,埋骨于西泠,庶不负小小山水之癖。”
西泠,千古文人骚客梦,从小小开始。
阮郁离开后,小小曾资助过一位酷似阮郁、叫鲍仁的人,他做官之后,回来报答知己,见到的却是一座青冢,面对满目的残阳如血,也只能长哭一声:昨日树头花,今朝陌上土。恨血与啼魂,一半逐风雨。
一个人,不管他有多么的孤傲、坚强,如果没有爱,他的生活就不会幸福。
小小的爱在阮郁离开的时候就已消耗殆尽,如果有人能给她同样的爱,她也许会有一个美满的结局,可是她没能等到那一天,就永远地羽化在西泠,接受着后人千年不断地怀恋与凭吊。
只是,对于一个女子,后人千年的缅怀与景仰,抵不过当世如意郎的一句——我爱你。
据说,小小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的心是干净的”。
侯门不入为山河,道是风尘自在多。
油壁一从惊骏马,悔伤无计耐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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