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王朝的外交史上，苏武算得上一个光照千秋的无双国士。他北海牧羊19年坚贞不屈的壮举，成为一代代国人妇孺皆知的励志故事。

苏武的故事记载在班固的《汉书》里。在这个故事里，人们热衷于赞扬他的凛然气节、他的忠君爱国，但却很少有人沉下心来细细体会，在由一个普通人到成为英雄的苦难历程中，苏武的内心世界究竟经历了怎样痛苦而残忍的挣扎？

英雄归来，却已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苏武的人生悲剧，与汉朝的心腹大患匈奴密切相关。

从元光二年(前133)马邑之谋始，至元朔六年(前123)，汉武帝连续三次大规模北击匈奴，把匈奴打得很惨。这期间汉朝廷与匈奴战争不断，双方多次互派使节暗中侦察。匈奴扣留了郭吉、路充国等前后十余批汉使节，汉朝也扣留了好些匈奴使节。

公元前100年，且鞮侯刚刚做了匈奴单于，很担心汉朝袭击，就送还了扣留的汉使节路充国等人向汉朝示好，并还让使者告诉汉武帝说：“汉皇帝，是我的长辈。” 汉武帝很受用，大赞执晚辈礼的匈奴单于。为了礼尚往来，汉武帝就派遣使者护送先前扣留的匈奴使者回国，以答谢单于的好意。于是，作皇帝侍从的苏武被武帝选中，以中郎将的身份持旄节担任使团主使出使匈奴。

对苏武来说，这是一份无上荣光，也是一次危险的历练。

这一去，完全改变了苏武的人生轨迹，开启了他长达19年北海牧羊的苦难史。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先让我们从苏武的家庭说起吧。

苏武字子卿，父亲是追随卫青出击匈奴的杜陵人苏建。苏建凭军功封侯，做到将军。苏武是苏建有三个儿子，苏嘉、苏武、苏贤。三兄弟年轻时凭着父亲的荫庇，都做了汉武帝的侍从，并逐渐被提升为掌管皇帝鞍马车驾的官员。

苏武一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家和人美，更让人羡慕的是，苏武还有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有两女一男三个可爱的孩子。如果没有这次出使，苏武的幸福生活那是很令人羡慕的。

史书中的苏武，是个威武不屈的大丈夫，可生活中，苏武却是个柔情男子。就在出使匈奴的前夜，他给妻子写下了一首深情款款的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留别妻》）

从诗中可见，苏武与妻子结婚后非常恩爱，但此去匈奴，关河万里，今夕的缠绵欢愉之后，就是长久的别离。什么时候回来，他也说不上准确的日期，只能握着妻子的手，连连叹息热泪长流。他只能叮嘱妻子，不要忘了我们一起度过的欢乐时光，更要珍重自己。我活着一定会回到你身边，就是死了，也会长久地思念你！

谁能想到，如此深情的苏武，当时已是四十岁的壮年男子。古人结婚早，他与妻子的婚姻生活，少说也有20多年了，但苏武对妻子的深情和不舍还是如少年恋人一样炽热！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一个铁血英雄的儿女情长，竟然是如此动人心魄。难怪在去年热播的电视剧《如懿传》里，当乾隆皇帝初见令妃，问及她名叫魏嬿婉时，便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可见在心爱的女人面前，痴情男子的心是一样柔软而缠绵。

但是，好男儿就要担当国家重任，大丈夫就要在天地间驰骋。即使再恩爱再不舍，妻子也留不住苏武的脚步。苏武走向大漠，他的妻子只能依门遥望着他的背影，泪眼婆娑，等候再等候。

可是，再深厚再坚贞的情感，也抵不过岁月的风蚀。当苏武满头白发归来时，妻子已改嫁，老母已离世，哥哥和弟弟也已撒手人寰，就是儿子苏元，也因后来卷入政治斗争被杀。他那个幸福美满的家破碎了！唯一可以告慰苏武的是，祖国没有忘记他的忠诚和付出，给了他崇高的尊荣和优厚的待遇，还接回了他与匈奴女人生的儿子苏通国，让他饱经沧桑千疮百孔的心，得到了一丝亲情的慰藉！

不辱使命，临危不惧一心求死为报国

苏武带着一百多人的使团到了匈奴，面见单于完成出使任务，就在单于准备送他们返回之际，苏武的副使张胜因参与匈奴缑王与虞常等人策划的叛乱被镇压。缑王被杀，虞常被俘供出张胜，苏武被牵连其中。

当张胜向苏武说出自己参与叛乱的实情后，苏武的第一应就是想自杀以死报国，被张胜、常惠阻止。

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见犯乃死，重负国！”欲自杀，胜、惠共止之。（《汉书·李广苏建传》》）

苏武为什么一开始就想自杀，不是他不爱惜生命，而是职责使然。他是汉朝的时节，代表着国家的形象，他若因此受辱，也就是国家形象受损，因此苏武打算以他的鲜血维护大汉的尊严。可见其爱国超过生命！

在单于大怒，派卫律召苏武审问时，苏武临危不惧，威武不屈，自杀报国。

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武谓惠等：“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引佩刀自刺。（《汉书·李广苏建传》）

这次自杀，被及时抢救，苏武气绝半日方醒。他的刚烈，他的忠诚，他的爱国，深受单于欣赏，就更加想收复苏武了。

如何收复苏武？单于派卫律劝降苏武。卫律先是以死惧之，他当着苏武的面剑斩虞常，然后说，只要投降就可以赦罪，吓得张胜马上投降。然后举着血淋淋的剑在苏武面前比划，苏武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自然面对威胁岿然不动。于是卫律又现身说法以富贵诱之，卫律说只要苏武投降，就可以像他一样封王拜将大富大贵，但苏武不但不为所动，还痛斥卫律不顾恩义、叛国背主的汉奸嘴脸。

苏武在血淋淋的杀戮面前不动神色，面对利诱威逼时痛斥汉奸，维护了自己的人格，不失大汉使者的气节，令汉奸卫律狼狈败北。苏武以自己的高风亮节战胜了助纣为虐的汉奸卫律，更加赢得了单于的敬重。

牧羊北海十九载，一场征服与反征服的拉锯战

单于见苏武软硬不吃，更加敬重他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高贵精神品格，也更加想迫使他投降，从精神上征服汉人。于是单于就想出了一个损招，把苏武放在一个大窖里，不给吃不给喝，就等着苏武饥渴难耐时招降他。没想到老天爷挺照顾苏武，下了雪，苏武抓着雪就着旃毛吃，愣是好几天没饿死。

那时人们迷信，认为苏武有上天眷顾，单于对他是又爱又恨，没办法，就把苏武孤零零扔到冰天雪地的贝加尔湖一带，让他牧羊。可单于让苏武放牧的羊都是公羊，并且撂下一句话，啥时候公羊产子了，我就让你归汉！言下之意，你不是想归汉吗？我就是要掐灭你心里的念想！让你牛，我倒要看你能牛到几时？

天雨雪，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羝乳乃得归。（《汉书·李广苏建传》）

读者也许会有疑问，开始苏武一心求死，怎么后来反而想尽办法无比痛苦地活下去呢？

前面说过，苏武开始求死，是为了以身殉国，维护大汉的尊严。后来单于将他放到大窖里以饥渴困他、放逐北海牧羊以绝望难他，都是想从精神上打垮他。如果他选择自杀，他就是选择了怯懦，解脱了自己，却让国家蒙羞，有辱大汉使者的身份。因此他必须选择活着，他活着，大汉的不屈精神就在。在这场与匈奴单于之间征服与反征服的拉锯战中，他只有活下去，才能让大汉的旗帜高扬，他才能在精神上屹立不倒！

然而，死很容易，砍头不过碗大的疤！而活下去，绝地求生，甚至向死而生，那才是非勇士不可为呀。

那么，北海牧羊的19年里，苏武都经历了哪些非人的遭遇呢？

首先，非人的严酷至极生存条件。

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仗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积五六年，单于弟於靬王弋射海上。武能网纺缴，檠弓弩，於靬王爱之，给其衣食。三岁余，王病，赐武马畜、服匿、穹庐。王死后，人众徙去。其冬，丁令盗武牛羊，武复穷厄。（《汉书·李广苏建传》）

在冰天雪地的贝加尔湖，苏武面对茫茫雪原，凛冽的寒风似乎要穿透他的身体。寒夜里，他只能靠着羊群取暖。没有粮食和水，渴了吞一口雪，饿了挖野鼠窝找草籽野果充饥。饥寒交迫之外，他还要面对疾病、野狼、强盗的威胁。他的周围，没有生机，没有同类，只有充斥周边的死亡气息和无边的寂寞。

可是，越是遍布死亡的威胁，他越要活下去！尽管他知道，公羊不会生羊羔，他归汉的希望被匈奴人残忍地掐灭，但只要活着，他就不会屈服！在他的心中，他永远是汉朝使节。现在汉朝远在万里之外，他与祖国的联系，就剩那支象征他身份的符节了！于是无论坐卧，他时时刻刻总是紧紧抓着符节不放，以致系在符节上的牦牛尾毛全部脱尽了。

就这样，苏武怀抱符节，南望祖国，岁岁年年北风里，他以一个汉朝使节的形象，与单于执拗对峙，把自己活成了信仰，活成了冰天雪地里温暖自己的太阳！

春去冬来，一晃五六年过去了。单于的弟弟於靬王到北海打猎，会编猎网的苏武收到於靬王照顾，给他衣服、食品，他有了基本的生活保障。可是三年多后，於靬王病死，他的部下一一迁离。冬天，苏武遭到丁令人抢劫，生活重陷困顿。

其次，忍受精神的凌迟，在毫无希望中顽强坚守。

物质上的磨难再大，苏武也无惧，但李陵的到来，却击碎了他心中最后的希望，给予他精神上最致命的打击。

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虚心欲相待。终不得归汉，空自苦亡人之地，信义安所见乎？……子卿尚复谁为乎？愿听陵计，勿复有云！”

李陵告诉他，他心心念念的汉朝并不知道他的忠诚，他所忠的君王，已经逼死了他的哥哥和弟弟，他的母亲已过世，妻子已改嫁，子女离散。他已经家破人亡，他的坚守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面是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一面是回国无望家破人亡！苏武该如何选择？

如果是普通人，也许早已没了活着的信心。但他是苏武，他是英雄。英雄即使万箭穿心、身受磔刑，也不会放弃理想，放弃初心！

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亡所恨。愿勿复再言！”（《汉书·李广苏建传》）

苏武选择了忠诚与坚守！他告诉李陵，他们一家功业荣华，皆为君父所赐，没有国哪有家？因此为了报效国家刀斧加身也心甘情愿！他还告诉李陵，如果一定让他投降，那就拿去他的性命好了！

苏武严词拒绝了李陵的劝降，再一次选择了在痛苦而漫长的煎熬中活下去。如果说，此前，他活着，还有远方那个美满的家作为他的精神支柱，那么现在，他已经一无所有，没有希望，没有温暖，没有未来，有的只是茫茫风雪和无边的黑暗！

然而，当希望被一一掐灭，苏武把自己一点点锻造成了信仰。

但他坚韧的活着，不管国家是否知道他的忠诚，他都要守护那份国家尊严。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仅有的就是他的生命。他要用自己的生命，让匈奴人看到大汉的风骨与尊严，他要把自己活成一种信仰，永远以坚贞的姿态傲视匈奴，傲视所有出卖国家和灵魂的败类！

无数个晨昏日夜，他手持杖节，面南而望，他在聆听祖国的声音，他在盼望故乡的使节！一年年望眼欲穿，一年年望断天涯，失望让他断肠。唯有寒风、冷月和羊群为伴，这是一种怎样锥心刺骨的忧伤！

在绝望中生出希望，用生命锻造忠诚。19年的坚守，在征服与反征服的拉锯战中，苏武笑到了最后！

终于，60岁那年，苏武等来了接他回国的使节！当须发皆白的他踏上归国之路时，他胜利了。这不仅是他个人的胜利，也是大汉王朝的胜利！因为他的忠诚和坚守，让匈奴看到了大汉坚韧不屈的脊梁！看到了汉朝人坚不可摧的气节!虽然这种胜利，他用了19年生不如死的炼狱般的坚持。但他无悔，因为他是千古不朽的汉苏武！

也许苏武经历的苦难，我们无法感同身受；也许苏武的精神高度，我们永远无法企及，但我们至少可以以虔敬的心态仰望。就像曼德拉所言：我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不可扭曲如蛆虫。

（本文图片来源于网络和头条免费图库，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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