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看《宿建德江》诗题。“宿”,夜晚歇宿。“建德江”,在浙江省,为浙江上游一段江水,因流经建德县境而得名。这首诗是诗人漫游浙江时所作,抒写羁旅的孤寂情怀。五言绝句是近体诗中最短的体式,通篇只有二十个字,故以精练含蓄为贵。能以较少的文字包含尽可能丰富的内容,具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使人品之愈出、味之无尽,方为上乘。这首诗可以说是典范之一。
《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孟浩然
首二句“烟渚”,雾气笼罩的水中小洲。在一天的羁旅生活中,诗人选择了暮宿的一刹那落笔。旅程无尽,水路遥遥,当黄昏降临的时候,把旅舟停靠在夜雾笼罩的江中小洲之旁,面对日暮,不禁升起旅况新愁。平常的情事,浅淡的语言,虽属平直的叙事,但深切人情,便切理厌心,于人心有戚戚焉,全在“客愁新”三字。羁旅异乡之人,白天或因世事分心,或为风物吸引,多少可以冲淡乡思,可是一到傍晚,世事休歇,风物隐去,孤栖在即,乡思客愁便不免涌上心头。
新字下得有味。不是昨日无愁,今日有愁,而是对白昼而言,又一次升起客愁,日日如此,其意在言外。《诗经·君子于役》写思妇抒怀云:“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鸡上了窝,牛羊也归了栏,就是君子没有回来。也选在傍晚,可见人之常情,入夜更易引起对亲人之思念。这个片断节点,选得好。大既然已是“客愁新”了,三、四两句当沿着客愁说下去,诗却全是景语:“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然而真的仅仅是景语吗?细一体味,则大不然,景语实即情语。
前一句说,原野平旷,直伸展到天边,望到尽头,不过只见远树与天际相接。诗人实际在写望乡,可那家乡呢?还在那远树之外,望不见。此句颇有“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的味道。句子背后流荡着怅惘失望的情绪。后一句说,江水清澈,明月倒影水中,似乎就在身边。言外之意:只有月在身边,家人呢?不见踪影。在家有亲人相伴,在外只有明月相依了。大有“渐与骨肉远,转于僮仆亲”的意境。孤独寂寞之感,深蕴其中。二句表面是景语,实际是情语,景在面上,情在句里。
情即体现在景中,可谓意广象圆,思情隽永而形象鲜明。此诗篇幅小,而含意浓。首先是善于取材,专选暮宿的一刹那落笔,最易把乡思表现得突出和淋漓尽致其次,语言浅淡而含蓄。其浅淡达到了透明的程度,读其诗即直触其景,几乎使人不觉得文字的存在。故清人叶燮说孟诗:“如画家写意,墨气都无。”这也是语言高境的一种。此诗含蓄达到了巧妙的境界,如三、四两句,情寓于景,而几乎使人不觉,味之乃出,耐人玩味。再次,即兴写意,凭兴会、灵感作诗,把唐人以兴象为诗的艺术推到了高度,真切空灵,别有一种美学境界。
此首出于暮宿的感受,他的另一首诗《春晓》则出于晨醒一刹那的感受,可以对读,与本诗的艺术表现一样,高妙尽致,所以杜甫赞他“清诗句句尽堪传”。对此种艺术境界也产生过争论。宋代严羽以禅喻诗,盛赞孟浩然高于韩愈,曰:“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他主张作诗要重兴会之自然,就像禅道在悟,凭灵感、才气、意兴,而不是肚子里的学识、材料。苏轼则有相反的批评,言孟诗“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就是说酿酒手段甚高,但无材料。
苏轼所谓才短,乃指才学,非指才分,与无材料意思一致,主要是指学识、典实等。苏轼是从宋诗的角度评论孟诗,宋人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故嫌孟诗单薄。其实唐诗宋调,各有千秋,各创造一种艺术美,不必以此非彼,硬求划一。孟凭兴象为诗,故其诗气象浑成,富于意境,有一种整体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