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邢哲夫
“恨不相逢未嫁时”这句诗常常用来表达捍卫婚姻、拒绝诱惑的决绝,当然或许还有些忍痛割爱的遗憾和不甘。但很少人知道这句话其实本来是一句充满政治隐喻的“黑话”。
唐朝中期开始形成了藩镇割据的态势。许多边地的节度使纷纷拥兵自重,各自为政。他们不仅不臣于朝廷,不上缴赋税,而且拒绝朝廷委派官员管理,一方大权常常父死子继,俨然土皇帝。更有甚者还宣布独立,与朝廷分庭抗礼。其中唐宪宗时期的吴元济是比较突出的一个。吴元济是淮西彰义节度使(管河南省东南部)吴少阳的儿子,吴少阳死后,吴元济自立为蔡州刺史,开始对抗朝廷。朝廷遣严绶、李光颜等忠心于朝廷的节度使讨伐,大败吴元济。吴元济并不甘心,于是向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求援,想把这两个隔壁老铁拉下水。
淄青节度使李师道非常积极响应。其实李师道早已有不臣之心,这次算是借机上位。李师道不仅偷袭了河阴,还遣使入京找宰相武元衡“谈判”,要求赦免吴元济。李师道当然知道,吴元济是叛乱的旗帜,保住了他就等于保住了自己,而他们的倒行逆施也将更加有恃无恐。当然,宰相武元衡严词驳回了李师道使者的要求。李师道居然向吴元济献上一个谁都不敢想的计策:把武元衡“做掉”。李师道认为,只有“做掉”朝廷中鹰派领袖武元衡,才能震慑朝廷,逼朝廷让步。
于是便发生了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幕: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六月三日拂晓,武元衡在骑马上朝的路上,刚出住所没多远,就被不知从哪射来的乱箭射伤。武元衡的侍卫也作鸟兽散。杀手们将受伤的武元衡拖走了十几步,便残忍地将其斩首。与此同时,朝中另一位强硬派,御史中丞裴度也遭到袭击,头部被连砍三刀,倒在了血泊中。随从王义拼死相救,也被砍断左手。多亏杀手以为裴度已死,才扬长而去,而裴度却“活”了过来。
总之李师道的愿望并未得逞。负伤的裴度并没有被吓倒,而是坚决主张武力平叛。宰相横死街头,自己连挨三刀的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后来众所周知,裴度成了新的宰相,也成了朝廷任命的平叛主帅,大文豪韩愈的《平淮西碑》就是记录他的平叛功勋。而李师道也在朝廷的五路会剿中,被倒戈的淄青军都知兵马使刘悟杀死。
讲了这么久,“恨不相逢未嫁时”的作者张籍也应该出场了。张籍(约766年 — 约830年)是唐代著名诗人。文学史上把他作为白居易领导的“新乐府运动”的代表人物。其实张籍的诗清新质朴,自成一家。我们熟悉的“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就是他的名作。几百年后的王安石评价他的诗“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因为诗名在外,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在发动叛乱的时候,便以重金邀请张籍入伙,做自己的帮闲文人、宣传队长。
作为一个读书人,谁是相对正义,谁是绝对邪恶,应该支持什么,反对什么,张籍自然没有糊涂。历史上的战乱,受苦的最终都是老百姓。这在张籍的诗歌中有沉痛的反映。比如《永嘉行》“妇人出门随乱兵,夫死眼前不敢哭。”《别离曲》“不如逐君征战死,谁能独老空闺里。”《没藩故人》“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拒绝与战争发起人合作,这是张籍自然而坚定的选择。但是眼前的李师道却是穷凶极恶的一代枭雄。连虐杀当朝宰相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拒绝当然是原则,但李师道心狠手辣,如何拒绝才能避免不必要的牺牲?张籍不愧是脑洞大开的诗人,他写下了一首诗,寄给了李师道。诗名叫《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后人一般简称为《节妇吟》: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您知道贱妾已是有夫之妇,您还赠送贱妾一双明珠,贱妾真是感激不尽啊,忍不住将它系在裙子上。只是妾虽然身居高楼,但妾的丈夫却在京城警卫皇宫。贱妾虽然知道您对妾的心犹如天上的日月昭昭可见,但妾还是更愿意和原配丈夫白头到老。我只好将系在裙子上的明珠还给你。唉,如果妾在没出嫁的时候遇见你,那该多好!
聪明人都应该看得出诗中的所指。“妾”自然指张籍自己,送明珠求爱的人自然指李师道,“妾”的丈夫当然就是唐王朝。我张籍虽然像诗中的弱女子一样,但是我的内心已经属于唐朝的天子,又岂能“出轨”接受你的拉拢?
这首词的高妙在于比拟得当。把自己的丈夫比喻成执戟保卫京师的武士,表明了自己捍卫朝廷尊严,拥护朝廷平叛的决心。把李师道比喻成赠人明珠的情郎,毫无情感交流却妄图以财相诱,明知对方有夫却腆脸勾搭,也不露声色地讥刺了李师道粗鄙恶俗的赌徒嘴脸。
而更妙的是“妾”先接受了明珠再归还。有人认为这是败笔,并批评“好自好,但亦不宜‘系’(按:指‘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一句”)。但我个人认为这恰到好处。因为公义上固然应该拒绝,但是私谊上却不妨暂时接受。毕竟受之有愧,却之不恭,打脸不打笑脸人。既婉言拒绝,又给对方台阶下,作为一首叙事诗,离不开基本的人情世故。
说实话,作为传统书生,有人赏识是很难不动心的,毕竟传统社会的读书人只能通过依附权力实现价值。即便李白也接受了永王李璘的征辟,最终摆脱不了从犯的干系。甚至圣人孔子对于公山弗扰叛乱的拉拢,也并非没有迟疑(当然有人考证此事不可信,此不讨论)。但头脑清醒人格健全的读书人,最终还是可以做出正确的选择。
这首诗虽然是特定语境下的特定作品,但因为其高度的通感力,切中了许许多多人的日常经验,它最初的政治性反而渐渐被后人遗忘。有的人从中吸取了拒绝诱惑、忠于契约的力量,有的人也从中感受到了世界太美,生活有限的遗憾,比如三次还俗的近代诗僧苏曼殊就把那句诗改成了“恨不相逢未剃时”。总之遗憾也好,不甘也好,“恨不相逢未嫁时”或者“恨不相逢未娶时”也好,“发乎情止乎礼义”都是无论诗人还是情人都应努力的。毕竟世界那么大,爱情只是一小点。
(作者公众号:典故里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