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像一盏探照灯,照亮时间之河里那些或高贵或卑贱的男女,其爱情生活中最细微的区别,那些我们在阅读前不以为然而在读后注定无法忘怀的隐微之处。
—作家 阿乙
刘丽朵的《深情史》在我个人的阅读史上有两个里程碑式的意义:一是让“情”字获得了它应有的气场和劲道,对“情”的叙述在当代汉语书写中第一次变得不那么难为情;二是刘丽朵的叙事功底和语言能力,第一次让我觉得用汉语写小说是一件无比痛快的事情。
——胡续冬
入 长 安
杜子春荡尽了最后的家产,在长安城里闲逛。阳光逐渐地暗淡了。在这东市西门无名的里巷,黄昏真是好景致,适宜饿着肚子的人欣赏。他曾经骑名马,也曾踏名花,在极盛时养活的仆役如云,在绮罗阵里布下的恩情如雨。如今连身上的衣服都凋敝了,一盛一衰仿佛经历了一个小朝代,而他却依然很年轻。
从夕阳那边走来一位老人,一直走到他面前来,同他叙话。杜子春说,到今天算是明白金钱的含义了。老人笑曰,未见得。老人慷慨赠予他三百万钱,他激动间甚至忘记了打听老人的姓氏。然而一年后,这笔钱已经一文不剩。他又在长安街头碰见了老人,这次老人给了他一千万。一两年后再次一贫如洗,老人又给了他三千万。三次荡产之后,他算是真正勘破了钱关,穷也不甚悲,富也不甚喜。他用这笔钱布施众人,使老有所养,幼有所亲。老人说,你做得好。来岁中元,请你到老君双桧下找我。
在华山云台峰深处,彩云遥覆、惊鹤飞翔的一处场所,杜子春吃下了仙人赐予的白石,为他看守丹炉。他已经知道了即将面对的全是幻境,自己要做的唯有一念不起、不动不语而已。猛虎、毒龙、狻猊、狮子当前,他神色不动。电光、火轮、流电、吼雷霹雳而来,他端坐不顾。他的妻子被捆了来,在他面前遭受凌迟炮烙,号哭雨泪,咒骂呻吟,他默然处之。他自己被腰斩成两截,又投胎做了一个女人,慢慢长大。其间堕床、坠火、生病,终不失声,人人都道她是一个哑女。她被嫁给了进士卢珪,生了儿子。丈夫抱着儿子同她说话,她始终一言不出。这一天,她的丈夫突然发怒说,你这样成天不说话是鄙视我么?说着抓起儿子的两只小脚,往地上重重一摔,儿子的头颅触地,发出一声脆响,血浆迸出小红花。在那一瞬间,杜子春失声说:“噫!”
他仍然端坐在云台峰的老地方,从开始炼丹到现在,只是过了几个更次。因为他的一声“噫”,炼丹炉燃起了大火,把屋宇都烧毁了。道士对他说,喜、怒、哀、惧、恶、欲已经被你忘了,只有爱还没有被彻底忘记。就是这残存的一点爱,毁掉了我的丹炉。
倘若七情可以被彻底忘记,那么最难忘记的是爱;而爱亦有深浅之别,最深者是母亲对于孩子的爱。在测试中,杜子春证明了:倘若有一日众生处在万劫不复的境地,天上流火,妖魔纵横,人性泯灭,万物归寂,母亲的爱将是人类记忆中孑存的最后一种感情。
道士遗憾地对他说,假如没有那一声“噫”,我的丹就成了,我们都做了上仙。杜子春惭愧谢过,希望再有一次弥补的机会,然而没有了。他几次入山,也找不到云台峰的那个地点。道士放弃了他,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在他生命中出现过,升仙之路永远地向他关闭了。有这样一首偈子说得好:
生死长安道,邯郸正午炊。寻荷终得藕,池上白莲花。
海棠千树
钟辐大概是今年洛阳城中最快乐的一个人了。他考中了榜眼,正值青春,文采飞扬,玉树临风,盛名之下,有位菜农甘心把绝美的女儿青箱送给他做如夫人。鹿鸣宴罢,醉月三日,朋友遍天下,钟辐心上不免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趁着这得得的马蹄声,他携青箱南归金陵。
一路上皆有朋友款待,以蒲城为甚。这里的太守是他白衣时在金陵的故人,早就宣称以钟辐的文章,折桂如探囊取物,且应做三十年天下文章魁首的。如今果然一半应了他的话。故人见他,执手大笑,布下密密的宴席款待他,每日里都有各路文士前来切磋论文,问道谈禅。钟辐趁醉写了不少草书,被人当宝物似的抢去了。
回到房间中,青箱带着盈盈的笑意,为他宽衣解带,递上一杯香茗。她已经与太守家的男女长幼熟稔起来,大家都喜欢她,称颂她美丽,与钟才子正是一对。被钟辐抱在腿上,青箱仿佛无意中说起:“我们在这里久滞不归,等到了家,夫人先有了三分气,还能让青箱进门?”
“不要这样说,你太无礼了。”钟辐说,“家中夫人是名宦之女,才貌双全。当初也是因为她爱我,才自愿结成婚姻,否则钟辐恐怕高攀不上。新婚燕尔,情热之极,无奈离家应举,我心上也时时想念她。”
青箱不再说话,心里却灰暗下来。等钟辐到家同夫人见了面,天生一对的就不是他们二人了!她想了又想,两手紧紧抱住眼前的才子,觉得自己整颗心都碎了。这万人崇敬的俊才,这青春的郎君,此刻还属于她的怀抱,不论如何,先享受目前的欢乐吧。
她的殷勤侍奉让钟辐感到温暖,令他的欢乐更加无忧无虑,他在享受着她;而对青箱而言,在蒲城的日子好像云端的梦,每一天都是明亮而甜蜜的。她想要这样的日子无尽地延续下去,几个月过去了,似乎钟辐也并无归意,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一日大清早,钟辐要起来匆匆理装,并且告诉她说:“今天就回去吧。”
雇头口,坐车,搭船,顺着风儿漂流而下,前面叫作采石渡。钟辐告诉青箱,离家已经不远了。青箱坐在船舱里,看着不远处的彼岸,突然感到胸腔一阵刺痛,那疼痛越来越疾,痛到窒息,连手指尖都是痛的。青箱扶着桌案倒了下去。
钟辐到家时,并没有美人在侧,船上只有青箱的灵柩,而家中的樊氏也早已仙去了,她的坟在采石渡,因此青箱被送回了采石渡,葬在樊氏近旁。在两人坟前,钟辐哭光了他一生的眼泪。就是那一晚,他梦到樊氏寄诗给他,因此决定回家的那晚,樊氏已经不在人间。这是春暮,采石渡有千树海棠,每一株都在诉说着他的薄情,如梦中樊氏的诗:
楚水平如练,双双白鸟飞。金陵几多地,一去不言归。
(事出文莹《湘山野录》)
本文选自《深情史》,刘丽朵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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