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成稿于2018年9月28日,谭嗣同殉难120周年纪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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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逢戊戌双甲子,许多百二年前的追缅和怨慕,均在这个九月间日渐分明。随着浏阳会馆即将腾退重开的消息传出,我对谭嗣同一些未曾平息的惦念也便又被牵动了起来。
上月曾见朋友维欣在微博上呼告,称浏阳博物馆希望将谭氏现藏于故宫的残雷琴借出,依样重斫一把置于浏阳会馆内,以全一段暌隔百年的物所之分。为这件事,后来我们颇有了几次接触。而自然,因着这桩愿心,我们事外也便多了几回闲聊。
维欣是谭嗣同衷虔的研究者,在许多与谭氏相关的活动中都能看到她的身影——譬如近日来谭氏年谱的编纂与戊戌百二十年的纪录片的录制。
一月前她曾托我为重斫的残雷琴再作一段琴铭,为此我也便不得不进一步追想浏阳会馆与残雷琴的渊源。
央要来了待版的年谱后,我沉下心来阅了一过,打算看看谭氏在京时是否曾就琴事有过诗作,而那些诗作里又是否能看到残雷的影子。但当然,以谭氏惯出人意表的风格不难想见,结果并不尽如我意。
编者谨严的考据显示,谭嗣同是位很标准的行旅诗人。他大多诗作均成于驿中鞍上,而少肯付予日常起居之间——或因抚琴本身已是他疏浚心灵的表达工具,原不需再套一层诗在外头了罢,诗集虽以莽苍苍斋为名,但就中真在书斋中所作者,实是百中无一的。
谭氏多能,故而心声出口亦多。诗之于他,到后期渐见开境之力,而少出叫嚣之需,这当也是谭氏诗作到三十岁上又进了一层境界的原因。对于读者和作者而言,只为表达,则必拘于自我,而忽略交互——眼中只有情绪内容,写到最后也就难免要双双落入虚不受补的境地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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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诗集中寻了许久,除了他代人题写的几段琴銘,我只勉强翻到一首说到琴的诗——他在湖南写的《除夕感怀》,但究竟细看去便知,那也并非是写琴的:
“我辈虫吟真碌碌,高歌商颂彼何人。十年醉梦天难醒,一寸芳心镜不尘。挥洒琴尊辞旧岁,安排险阻著孤身。乾坤剑气双龙啸,唤起幽潜共好春。”
此诗作于谭嗣同二十九岁的除夕,也即1894年2月5日,衍成一组,四篇中序为第二——诗中所谓“琴樽”之琴所指却并非他在北京惯弹的残雷,而是留于湖南的那把崩霆。
去年我写谭嗣同时做了不少阅读功夫,掠眼自然见过这首诗,只当时既未觉好,也便不曾为它多作沉耽。
就诗的水准而言,我当时的判断没什么问题——对谭嗣同来说,《除夕》远没有到达《似曾》时期的典境手段,表达也是半遮半露,骨力未成。但这次细看来我却以为,这首不成熟的作品也未必没有可观之处。
这是一首很见作者架担安排的诗作——也或可以说,正是从这次试探起,谭嗣同方才正式开始在近体诗上进行自我拆解。全诗前六句里,每两句间均能组成一个自我的镜像,到得最后一句乃以“双龙”提领说破,构成收束。
在同时期七律里,这种做法算是个颇见构想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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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二句所言乃是文学追求。
我辈虫吟者,小文人语也,即“庶所为诗,茹古涵今,成一家言,而不与虫吟蝉噪等乎”之谓。而商颂系诗经颂先王之祀歌,谭嗣同称“古之乐章,则亦志也”,即诗之高处。
表面上看去这仿佛是一句是古非今的谦辞,但以谭氏倨傲 ,我却以为解作“虫吟者我,而歌商颂者亦我”要更贴切一些。可与之参看的是两年前他为自己作的《画像赞》:
“噫!此为谁?锷锷其骨,棱棱其威。李长吉通眉,汝亦通眉。于是生有二十七年矣,幸绯衣使者之不汝追。天使将下,上帝曰咨。其文多恨与制违,然能独往难可非。放之人世称天累,海枯石烂孤鸾飞。”
十二分的自信之外,我们能看到的是谭作中惯见的回翔之力。
不同于诗人式的迂回掩抑,他的圈子兜得利利落落,似脱乎武技:鞭子抖出个圆来,是为套住人咽喉,而绝非求姿态好看——“这个人这么帅,他是谁啊?”似此设问不答,当然不是故作谦逊,而全如抽身出圈以长兵器发招,立于狼狈距离以外,乃能自由,极以洋洋自命。
于是再回到首句,我们也便能看出了:虫吟碌碌是同光体下的文宴群像,而高歌商颂,则是日夕酬答之外意志高举的灵魂。上句见中年的清醒自抑,下句有少年式的骄傲飞扬。如此镜像,实则双面合击,均不过是谭嗣同对自己诗学觉悟与能力的自许而已。
颔联二句依旧是现实和精神的对峙,只是比首句所涵更广。
“十年醉梦天难醒”是危局板荡、朝野周旋,“一寸芳心镜不尘”则喻孤芳自守,表里澄莹。
拔剑四顾,指触茫茫,只得退而沧浪濯足,镜台拂拭:芳心一说固有离骚骨血,而镜尘之喻,则足证见神秀渐悟自修一道——谭嗣同讲勇猛精进,批亢捣虚,招招要落实处,自然是不能欣赏南宗所谓顿悟禅机的。
这回重见,我觉此句颇可与谭氏三年后的似曾诗第二首颔联参照一读。“灯下髑髅谁一剑,尊前尸冢梦三槐”亦言看彻死生必均,乃能讥讽世人酒宴坐卧,觥筹相交,多只为求功名,望三公,视以《除夕》中的“醉梦”、“芳心”,则易见两句意味绝似。
几经洗练,到得写《似曾》时谭氏典境手段已老辣了许多——只后作将现实和心灵的顺序颠倒,也更见三年之后的谭嗣同忧急艰苦,死志渐生,已不复《除夕》时素情自处的自信态度了。
第三组镜像则很易分辨。“挥洒琴尊辞旧岁,安排险阻著孤身”,前句往昔,后句将来,正合在除夕当日写出——而视以谭氏生平宿命,亦正出此中所伏。
此句与《似曾》其二的颔联又见呼应:“金裘喷血和天斗,云竹闻歌匝地哀”,只是《似曾》不再重复用镜像交叠,而是分判了主线和景境,虚实相加,较之同诗颔联的骷髅尸冢多了一层变化。
“金裘喷血和天斗”自然是脱乎李长吉的“撞钟饮酒行射天,金虎蹙裘喷血斑”的,而视以后句“朝朝暮暮愁海翻,长绳系日乐当年”乃知,《梁台古意》说的是时日无多,则不妨恣睢无忌,而谭作虽同有喷血斗天之语,却更偏重于强调拼死殒身后的无力感。
金裘云竹,前句是拳拳到肉的近拍,后句镜头拉远,将故事隐入全景,乃见脱出壳蜕,奋力一搏,而最终身名两灭,泯于世境。较之琴樽之后的出山之预,三年后的《似曾》拖起了一句悲观而悠长的尾音,滋味更厚,而接以“徐甲傥容心忏悔,愿身成骨骨成灰”,谭氏结局,则已一望而见。
三组对比观照之后,想来是怕读者看不出他的排布用意,谭嗣同干脆很明白地用“乾坤剑气双龙啸“点出:乾坤即所谓双龙,前三联左右表里,俱是谭郎,而回到“唤起幽潜共好春”,双剑合璧,意气风发之态也就得以跃然而出。
其实以现在的观念来看,这首诗的结构并没有多么高明——无非将自己剖破作了三组半镜,最终在尾联率领,得以重圆合一。但这种拆解,实是谭嗣同后来许多作品里虚实交缠、典境相生的变化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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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之一物,各人理解自来不同,但无论如何,自古至今,它终是立于诗人与读者之间的一样物事。
大多读者当然是希望这物事越透明越好,顶好是一扇玻璃窗,直洞人心,无滞无碍,白居易的诗便同此类——而待修到白氏的偶像陶渊明,读写之间如置水晶,澄澈而不落斧斫气,至厚至薄,亲切却令人不敢轻亵,也便是这一路的极致了。
但自然,大多诗人是不甘心只做窗子的。透明介质诗的反向尽头,便是延禧宫的灵沼轩。
“以玻璃为墙,四望空明。入其中者,如置玻璃世界,墙之夹层中,置水蓄鱼……”,将窗户加厚,为读写二端之间隔出一层新的世界,置养造作,生机自出,而诗人自己,也便化身为创世者了。
在这样的世界包裹下,作者的内心已变成了诗的底色,不再重要,仿佛温庭筠的花间集便是掩映搬拦、设色造境的翘楚——这类诗人是无心让你窥探本事的,能容自身的悲喜哀愁托起一番天影儿来,已是颇多不自觉的流露了。
两般极端间,当然更有颇多的变法。譬如姜夔的词便借用了光学设备:他也有窗户,但他会在窗户之前摆上一瓶花,数枝横斜,随后细目着落其上,背景全部虚焦。故事仍在,情感仍在,但影影绰绰,人能真切看到的,永远是前置的姿态。
将3D世界压扁,出入画幅,这实则也是许多同光人物的惯用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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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约略感觉谭嗣同想做的,或许要不同些。
他对自己的生活感情均无把玩的爱好与欲望,他的表达是为了再创建,而不是发泄,而在这创建中,任情如他又不甘心只作个无情的上帝。
他想作盘古,把自己直接摄入那扇窗户里去。
在人生的最后三年,他不断将这扇窗里的世界加厚,以容自己出入自由,不觉逼仄:谭嗣同的诗是虹吸而内卷的,其自身也是诗的一部分介质——可以绞缠盘转,可以分剖互照,而最终,人与诗便形成了动态的毛细关联。
他不全是诗,诗不全是他,但他与诗终究已是不可分的,诗的气质和导向里,正落成着他的人生结局。
于是,回视这首《除夕》,我们或许便能更清晰地看到谭嗣同的努力过程——这首不成熟的作品本是他将自己解构再拼贴的第一步。纵然百二年来,那些散碎的游思浮绪出入芥子,变化往复,早已不是当初模样,但当我们定睛看时便知,让我们心旌摇动的那个谭嗣同之骨肉筋血,已俱都在此。
一百二十四年前的除夕,有个听彻爆竹声的青年人坐在浏阳书斋里,隔空抬眼,忽然一笑。
而此刻的你若能应下他的笑容,便也就无需为明日的百二十祭日伤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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