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关条约》签约现场,唐景崧(前左一)。资料图
“二战”时期,中国远征军两次出征缅甸(1942年至1945年),经过3年艰苦卓绝的战争,以极其惨烈的代价击败日军,取得了胜利。近年来,关于中国远征军的文献大量问世,世人对这场战争的了解也越来越多。这种了解不只是档案上持重的叙述,还有着不同层次、倾向的私人记忆,那些迷散在阴暗潮湿森林里的各种细节一一复活。
其中,最惊心动魄的是穆旦的诗:“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某种意义上,葬身在缅甸胡康河上的英灵,因穆旦的祭歌得以永生,因为他们从不被遗忘。
而在中国远征军出征缅甸反击日军的60年前,中国军人还有一场同样残酷卓绝、绝境惨胜的西南远征,如今仍然知者寥寥。
晚清“中国远征军”入越南
1883年至1885年,中法战争爆发,一面是清政府与法政府之间的谈判不休,一面是彼此战场上的试探、进攻、防守和血战。中法战争实际上分为两大战场,一在中国东南沿海,一在中越边界。大家熟悉的或为东南海战,或是冯子材领导的谅山大捷,对于深入密林之中的西南远征则近乎无知。
事实上,中法战争爆发及结束之地都在中越边界。为保卫越南和中国,中国军人远征越南、抗击法国侵略者,付出惨重代价取胜。虽然,中法战争最终以“中国不败而败、法国不胜而胜”的结局收场,但是这已经是近代史上中国难能可贵的一场胜利。
晚清之际,“中国远征军”入越南,这一段历史少为人知,但英灵岂能不念、壮烈需为人知:好在还有唐景崧的《请缨日记》。
唐景崧(1841年-1903年),字维卿,广西灌阳人,同治四年(1865 年)进士,授吏部候补主事,可这一候补就是16年。直到光绪八年(1882年),法国对越南的侵略加剧,唐景崧向光绪皇帝提交了长达两千字的奏折,痛陈对法越形势的看法,自请赴越南联络中越边境的黑旗军首领刘永福,共同对抗法军。
此时的唐景崧已41岁,居京16载,无升迁无资历无声望,是再普通不过、甚至可以说是毫不出彩的一名京官。正由于此,万里请缨出关这一行为才充满奇异色彩。正如古辛先生言:“(唐)做出了一件无论从当时还是后世都足以对其刮目相看的事来——请缨。”这一请缨远征颇有先秦纵横家的风采,将唐景崧从碌碌无为的京官生涯中解放出来。
时任台湾巡抚的唐景崧。资料图
唐景崧奉旨赴越后,先到越南境内勘察情况,发现“君臣昏愚萎靡,战守绝无经营,即议和也毫无条理”,上下贪污腐化,缺乏抗法意志,且对侵略者心存幻想,“而于中国转多疑忌之心”,只有刘永福率领的黑旗军是抗法中坚力量。
刘永福,字渊亭,广西钦州人,原为反清将领,抗清失败后避入越南,辅助越南官军平叛及抗法,英勇善战,成长为越军的重要力量。于是,唐景崧前往越南保胜,会见刘永福,成功说服他内附,成为清政府与刘永福沟通的重要人物。
中法战争爆发后,张之洞又令唐景崧募勇,编成四营,号景军,赴越参战。战争结束后,他率军回国,以功“除福建台湾道”,光绪十七年(1891年)迁布政使,二十年署理台湾巡抚。在台期间,他据原有日记,补充了部分回忆及其他文件,汇成《请缨日记》印行于世。
惨烈的战争实录
《请缨日记》不是完全的一手资料,部分内容是事后追忆的,有的日记也有所删削,但大体内容属实,特别是唐景崧对越南战场的实际情况并不讳言,对清军内部的腐败倾轧和管理混乱也能如实披露。当时清军,一方面是欠饷太多,士兵“群起索饷”,引发骚乱,屡见不鲜;另一方面,是将领虚报人头,冒领饷银,不给又不行。有的将领家丁,索贿不成,甚至恶意延误军机。个别士兵违法乱纪,扰乱平民之事,也时有发生,《请缨日记》就有“勇丁拆毁民房,就地正法”的记载。
还有些清军将士因长期驻扎于中越边境,娶妻生子,丧失了战争意志,“临阵仍多顾恋”,还有的不法之徒甚至抢掠边境妇女入营,以致唐景崧不得不做如此建议:“传饰各营,自营官以至勇丁,凡有家室者,准其开呈清单,给以护票,派人送置关内,其新掠者未改装服,一望即知,概付越官收回,似为情法两得。自此以后,再有军中携带妇女者,即按军法从事。”
但是,《请缨日记》最有价值之处,是翔实记录了清军(和黑旗军)在越南战场上的奋不顾身与艰苦卓绝,所记录的作战之惨烈,今日读来仍令人惊心动魄。它是晚清“中国远征军”的实录。
中越边界战场的自然环境,跟后来中国远征军挺进的缅甸北部类似,“陆路则岩谷一线,蕉竹弥满,藤萝纠纷,不睹天日,阴魅逼人”“豺虎队出,夜噬人马,山蛭啮肤,野蜂成阵”“叶上飞蛭簌簌啮人,两头能跃,细如发,入肉壮如箸,流血被体,俗呼山马蝗”……在此环境中,将士非常容易患上各种热带疾病,特别是疟疾。
“二战”时期的中国远征军即使有现代医疗条件,仍有大批士兵死于饥饿与疾病,早其60年的清军就更为艰苦了。唐景崧自己就患了疟疾:“身热足痛,坐卧不得,以盂接雨吸之,呻吟竟夕不成寐。”将领尚且如此,士兵更不用说,《请缨日记》就记载了景军这一支的病疫情况,“水土恶毒,军中患病将四百人,又无医药,左右呻吟不绝”。
此外,因战场主要发生于边境地区,地瘠民穷,粮食供给严重不足,清军后勤补给极为困难。据唐景崧记载,“市商渐集,而价极翔贵;银二十两买米百斤,银七钱换豚肉一斤,鲜蔬绝少,日食盐菜而已”,将士们都“枯槁无人色”。而且,法军拥有火器优势,足以压制清军,导致“战士伏城下送饭尝被击,每以布裹饭递掷面前。后因粮少食粥,不能掷,辄饿竟日”。
但比环境和后勤更可怕的,是法军的凶悍。当时法国,虽因1870年普法战争惨败给德国,元气大伤,仍具有清军所不能匹敌的军事优势。反之,中国军队虽有兵员优势,但军事技术和武器装备弗如远甚,经常处于被动挨打、伤亡惨重的处境。
《请缨日记》中多有记载,诸如:“堤狭弹密,敌避堤下,两军仅隔五尺堤,蹲伏对枪,昂头即死。而船炮俯击营中,开花如雨,水陆受敌。”“十八日黎明,法大队骤攻,据山击炮,营毁勇溃,郎青(将领)驰前督战,枪中左右,死数人,不肯退,实不支乃退,十营全弃,大败,丧军火无数。”
最为惨烈的是法军进攻越南山西城之役。双方展开激战,“细弹雨落,洒遍内城,余寓左右炮弹着地开花,不知所避,厨下盂盘粉碎,满空鸮鸣……西门炮最烈,城崩楼毁,军无立地”。此役,清军最后战败,唐景崧被迫仓皇逃亡,“火光烛天,兵民男女以万计,纷走田野”。
《请缨日记》里的将士
虽有种种艰难困苦,清军将士仍然表现出了高昂的战斗意志。黑旗军将领杨著恩,在激战中被击中双腿,“亲兵掖退,不肯,强起,弹折右腕,坐地乱开十六响手枪,倒十数人,至十三响,飞弹洞胸,阵亡”。
景军将领谈克昌,“气豪迈,议屯,议战,辄请当先”,战前与同乡慷慨陈词:“明日战必恶,不幸死,汝乡人也,其负吾骨归。吾无妻子,死不足忧!”次日激战,腿部中弹,坐地不退,后“被炸弹轰裂胯下,殁于阵”。又有亲兵姚纪昌,战斗失利之时,战友要求撤出战斗,他答曰:“统领有言,城不克,毋来见,何敢归营!”最后战死战壕中。
强攻法军困守的宣光城一役,清军发动突袭,“猛抢登城,死二十四人,生还六人”,后用地雷炸开缺口,“法虏死拒缺口,我军再进再却,有已登城而坠陨者,有喋血于城下者,后队人密,城枪乱下,被伤尤众……队长四人,亡三伤一,勇丁更不计其数。顿足痛憾,洒泪归营”。
正因诸多将士的用命,中法战争最后成了晚清对外战争中唯一的惨胜。
《请缨日记》中记载了诸多有名或无名的兵士,他们的一生并不像唐景崧那般大起大落,他们从头至尾都是一员普通的“兵”。他们中的许多人,在踏上远征之途后,就再也没能返回故国故乡,如现代诗人穆旦悼念中国远征军的《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所云,他们只是“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刊发于2017年4月6日《法治周末》历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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