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一生的悲喜,都从结识苏轼那一天开始。苏轼是他亦师亦友的师长,是在仕途上不断提拔他的贵人,可从"新党"执政、"旧党"被弹压起,秦观也只能跟着苏轼,一同踏上被贬的道路,湖南郴州,广东雷州,越贬越远,直至蛮荒。
秦观没有苏轼那样的旷达和坚定信念,屡遭打击后,他被深重的哀愁包围而难以解脱,所以他的词作,走了一条与苏轼不同的道路,那些离愁别绪、哀怨缠绵,对秦观来说发于内心、流于笔下。
秦观更像柳永,都有坎坷的仕途、漂泊的生涯,都因多情而处处留情,被相思缠绕,都在词作里诉说相思之苦、感慨身世之艰,苏轼还因此批评秦观,说他"学柳七作词"。
秦观极力否认,他与柳永的确又是不同的。柳永与恋人送别,"执手相看泪眼"之时,便想到此去经年"晓风残月"的凄凉、"良辰好景虚设"的孤寂,和"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的无奈,那种愁苦与伤心,来得直截了当,来得恣意奔放。
而秦观的词,大多不见重笔,不见痛苦的呐喊,不见深情的倾诉,不见沉湎往事的不堪,就如同我们熟悉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一样,含蓄深婉。
可"古之伤心人"的称号,后人却给了秦观。这并不奇怪,只要了解了秦观词的特质,就会明白他有一种能力,叫做"化伤心于无形"。
几个动词,勾勒通篇的凄美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这句词出自秦观的《满庭芳》,是开篇句,只这一句,便足以让秦观流芳词史。
苏轼欣赏此句,所以给秦观取了一个雅号,叫"山抹微云秦学士";秦观的女婿范温在宴席上遭人冷眼,他挺起腰杆跟人说:"某乃'山抹微云'女婿也。"可见此句在当时流传之广。
在这句词里,一"抹"一"粘",已将凄美意境涂抹开来。
"抹"字本意,是用一个颜色,掩去原来的底色,所谓"涂脂抹粉",就是用粉之白,掩去素面本容。按此理解,"山抹微云"即"山掩微云"之意,就是云遮掩了山的底色。可若真的写成"山掩微云",那就意境全无了。
"抹",一般用于绘画,它是饱含动感的。当秦观望向远处那即将离别登程的路途,一片片白云仿佛被什么人涂抹到山峰上一样;"粘"字也是如此,极目所至的天边仿佛与衰草胶着在一起,静止的画面中隐含着动作。这样一来,此刻的离情也有了"抹"与"粘"的效果,丝丝缠绕,甩不开、挣脱不掉。
因为"抹"和"粘"两个动词的运用,"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的画面,便在我们脑海里有了可以想象的样子,它灵动而美丽,也传递着秦观难舍难分的离情。
再补充一句"画角声断谯门",谯门是城门上的高楼,秦观此刻在这里与恋人分别,而角声在古诗词里多用来烘托伤感的情景,如"角声满天秋色里"、"城上斜阳画角哀"。当画角声断,凄厉的声响叩击秦观的内心,在他的描述之下,我们好像也与他一起,经历了一场痛彻心扉的别离。
《满庭芳》全文: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这一句,出自秦观的名篇《踏莎行》,写贬谪中的迷惘和痛苦。
开篇这一句,交代谪居中寂寞凄冷的环境。"失""迷""断"三字,无一不凄凉,也无一不凄美。
漫天迷雾隐去了楼台,月色朦胧中,渡口也模糊难辨。"失"与"迷"两个字,使整个布景充满秦观的主观情感,此夜迷失的不仅是楼台与津度,还有他的人生方向。
而"雾失"与"月迷",皆是为下句"桃园望断无寻处"铺垫。在凄迷朦胧之中,秦观目寻着当年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可既说"望断",便已是枉然。"断"字里,有久久伫立,有苦苦追寻,有失望至极。
《踏莎行》的下片,又有"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一句,其中的"砌"字,生动而有力。
秦观希望通过"驿寄梅花,鱼传尺素",来与远方的友人或恋人互通音讯,通过宣泄愁苦,从而获得安慰。可愁苦这个东西,是无法通过与人分享而减少的,你的分享,等于一遍遍重温,最后事与愿违。
"砌"字,仿佛把一封封书信,变成一块块砖头,层层垒起,最后达到"此恨无重数"的极限。
关于他恨的具体内容、他的恨有多深,读遍全词,都不见秦观说明,但你可以察觉到,他的伤和恨,来自于人生和生活的全方位压迫,让人透不过气。
《踏莎行》全文: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结尾的"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是曾被苏轼书写于扇面、以志不忘的一句话:郴江本来应该绕着郴山而流,可它却得远远地向着潇湘而去。生活的洪流,总会把人带到你不想停留的地方,所有身不由己之人,都可以从这句话里找到共鸣吧。所以苏轼才念着此句,叹道:"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惠洪《冷斋夜话》)
景物触目琳琅,凄美晕染于心
除了选词的精致脱俗,秦观选景选物的审美境界,也是让人叹服的。
《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仍然没有明确的哀与愁,可是淡烟、流水、画屏、飞花、丝雨、宝帘、小银钩,这一连串清幽冷寂的自然风光和客观事物,却都营造着萧瑟、凄美的意境,与一个失意之人的孤寂和无奈,是那么吻合。
最喜欢"自在飞花"与"无边丝雨"的使用。飞花轻,轻似梦;丝雨细,细如愁。经过这样的比喻连接,让人恍然发现,梦确如飞花般轻扬飘忽,转瞬即逝;莫名的闲愁也确实像蒙蒙细雨,来势不凶,却无边无止、无处不在。
"飞花"与"丝雨"两个意象,又都具有轻巧凄迷的特征,那种淡淡的凄凉与美丽,就随着这飞花和丝雨,飘洒在读者心上。
触目琳琅的意象,在《八六子》里,来得更加紧密: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一句,已让人联想到李煜的"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清平乐》)芳草喻示相思,这相思有多浓多重,我们可以通过下片里那一组意象找到答案。
往日的欢娱已随"流水"而逝,往日的"素弦"也没人再去弹拨,再加上"翠绡香减",整日"片片飞花"、"蒙蒙残雨",这一切集中起来,便组成了一曲伤春伤别的大合唱。这还没完,就在此时此刻,"黄鹂又啼数声"!外景外情似乎是有意将秦观拖入更深沉的愁苦之中。
这一连串客观事物,进行着多层次的艺术烘托,让人在情感上不自觉地跟着秦观波澜泛起,体味满眼凄清的感觉。
在秦观的词里,还经常出现飞燕、寒鸦、斜阳、残月、远村、烟渚等景物,以及驿亭、孤馆、画屏、银烛等事物,它们一个个出现在我们眼前,也把凄美一点点晕染到我们内心。
"情辞相称",凄美打动人心
作为词人,秦观是感情丰富且愿意投入感情的,否则他的遣词用物也不会处处渗透着身世之感。
"绿荷多少夕阳中,知为阿谁凝恨、背西风。"(《虞美人》)秦观说,那开在夕阳下的绿荷,不知因谁而"凝恨",所以才背对西风而立。不就是因为他嘛,若不是他以"凝恨"的心和目光看去,绿荷又哪会有恨呢。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萦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这如画般娇艳的碧桃,应该栽种于天庭,为何却在乱山深处孤独自开呢?还是因为秦观啊,他不就是那枝不被人赏识的碧桃吗,若不是融化了他的身世之感,碧桃开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秦观说:"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他的好友黄庭坚便说:"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可见黄庭坚也是被秦观打动、与他产生共鸣了的。在古藤浓阴的覆盖下,秦观酣然入睡,置一切于不顾,看似超脱,实际却只是对黑暗现实的一种消极反抗,一种多么无奈、又让人同情的反抗。
所以,"古之伤心人"的称号,后人给了秦观。因为秦观的伤心,且凄凉且凄美,这种凄美又渗透在他用的某个词、或者他选的某个事物里。你读一遍,不见他大声疾呼,不知他为何伤心、伤心在哪儿,但就是能隐约感到他的伤与愁,于是又回头去咀嚼、回味,如此,他的伤痛就在我们心里,扎得更深、套得更牢。
"辞情相称,诵之回肠荡气,自是词中上品。"(《淮海词跋》)
"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张炎《词源》)
有时候,深婉含蓄,比痛哭流涕更具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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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的羁旅词:复杂难言的情思,却能井然有序地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