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我国的四大名著之一,是我国古典白话小说的巅峰之作。它气势恢宏、包罗万象,涉及到了音乐、绘画、建筑等多个艺术领域,展现出了作者广泛的艺术才能。
《红楼梦》虽然是一部小说,以讲述故事情节、刻画人物形象为主,但是在这部小说当中也随处可见作者的诗学思想,这些诗学思想、诗学理论,大多数是以人物对话的形式展现出来的。下面,我们就结合作品具体的分析一下。
一、对诗歌主体功能的认识
前人对诗歌主体功能的认识与定位是比较清晰的。《尚书·尧典》中说:“诗言志,歌咏言”。
这里明确指出“言志”是诗的主要功能,这个“志”,其实指的就是“情”。
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中指出:“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
在这里,刘勰不仅指出了诗歌的“言情”功能,还表明了“情”的由来。
钟嵘对情、物、诗歌三者的关系,也有论断,他在《诗品序》中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行诸舞咏”。这句话明确的指出了诗歌的由来、诗歌中的“情”、外界事物三者的关系。
这些观点归纳起来就是,情(志)是由物引起的,诗因情(志)而作,托物言志、寄兴写情是诗歌的主体功能。
对于诗歌“托物言志、寄兴写情”的主体功能,曹雪芹是认同并且继承了的。
他在《红楼梦》第三十七回中写道:
李纨道:“方才我来时,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是好花。你们何不就咏起他来?”迎春道:“都还未赏,先倒作诗。”宝钗道:“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作。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写情耳。若都是等见了作,如今也没这些诗了。”迎春道:“既如此,待我限韵。”
这是大观园众人结社作诗的时候,作者借宝钗的口,说出了他自己对诗歌功能的认识,就是“寄兴写情耳”。
第六十四回,黛玉作“五美吟”,宝钗来了,黛玉在和宝钗说话的时候就说了,写诗作词是“以寄感慨”。这又是作者在借黛玉的口表达自己对诗歌主体功能的认识。
黛玉一面让宝钗坐,一面笑说道:“我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喜、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今日饭后无事,因择出数人,胡乱凑几首诗,以寄感慨~”
在《红楼梦》当中作者还通过对一些情节的描写,揭示出了诗歌创作当中“情因物而生,诗缘情而作”的特征。
在小说的第四十五回,黛玉因见外面淅淅沥沥的又下起了秋雨,雨滴落在竹叶上,秋风吹动着房檐下的铁马,一声声令人心碎。黛玉触景生情,感伤身世,写下了《秋窗风雨夕》。
第七十九回,宝玉在迎春出嫁以后,到紫菱洲,看到蓼花苇叶,在风中摇摆,四下寂寥,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热闹景象。
见其轩窗寂寞,屏帐翛然,不过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既领略得如此寥落凄惨之景,是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在这段描写当中,我们可以清楚的看到,宝玉正是因为“见景生情”,才吟成了这首“寄兴写情”的诗,来抒发自己对姐姐迎春思念、担忧、怜惜的心情。
小说当中的这些描写,单从小说创作的角度上看,是作者通过描述来铺排故事情节和刻画人物形象;而从诗学的角度来看,这又是作者借助小说在阐述自己的诗学观念。从中我们可以发现曹雪芹对“写情寄兴”的诗歌的主体功能是认同的。
二、在诗歌创作当中,曹雪芹认为立意最重要
我国传统的诗学理论一直强调“以意为主”,这是我国诗学理论的一个重要的原则。《文心雕龙·神思》中说:“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清代的诗论家王夫之也曾经说过:“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尤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
曹雪芹在诗学观上也非常重视“以意为主”的诗学原则。他在《红楼梦》当中通过黛玉和香菱的对话,表达了自己的这个观点。《红楼梦》第四十八回:
”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得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曹雪芹不仅强调诗歌创作要“以意为主”,同时也指出了“立意新奇”的重要性。曹雪芹认为,作诗不仅要“以意为主”,更要“创新”,要少说“套话、熟话”。《红楼梦》第三十七回中写道:
湘云只答应着,因笑道:“我如今心里想着,昨日作了海棠诗,我如今要作个菊花诗如何?”宝钗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作的太多了。”湘云道:“我也是如此想着,恐怕落套。”宝钗想了一想,说道:“有了,如今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是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便用‘菊’字,虚字就用通用门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也没作过,也不能落套。赋景、咏物两关着,又新鲜又大方。”
曹雪芹还通过李纨之口,阐述了自己讲究“立意新奇”的观点,第三十八回:
李纨笑道:“等我从公评来。通篇看来,各人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恼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然后《簪菊》《对菊》《供菊》《画菊》《忆菊》次之。”
上面引用的这几段描写都体现了曹雪芹“以意为主”、“立意新奇”的诗学观。
另外,曹雪芹也反对过于追求新奇、险怪的诗歌创作方法。还是在第三十七回,曹雪芹又在宝钗和湘云的对话当中通过宝钗之口表达了自己的这一观点:
宝钗又向湘云道:诗题也不要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诗中哪里有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了,若题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有好诗,终是小家气。诗固然怕说熟话,然更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词就不俗了。
曹雪芹认为在诗歌创作中立意是最重要的,立意新奇、清新的诗歌是他所推崇的,如果有新鲜有趣的立意,格律和形式倒是次要的,不必“以词害意”。但是,也不能过于追求新奇,不然终是“小家子气”。
三、借鉴与创新
在诗歌创作上,曹雪芹主张学习古人的优秀作品,并且强调在学习当中要有所创新。《红楼梦》第十七回“试才大观园”,宝玉和父亲等人走到蘅芜苑的时候,宝玉拟了一副对联:“吟成豆蔻才尤艳,睡足荼蘼梦亦香”。
贾政就指出宝玉的对子是套用的“书城蕉叶文尤绿”,然后,作者马上就通过其他的宾客之口,说出了自己的诗学理论:
众客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犹觉幽娴活泼。视‘书成’之句,竟似套此而来。”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曹雪芹在诗歌创作上认为可以师法古人,可以对古人的优秀作品进行学习和借鉴,“只要套的妙”就可以成为佳句。
不过,我们要知道,曹雪芹虽然主张师法古人,但是他坚决反对那种在创作上完全“随人脚踪”的作法。在诗学创作上,他也是推崇创新的。在《红楼梦》第六十四回当中,曹雪芹借宝钗之口说出了自己的主张:
宝钗亦说道:"做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究竟算不得好诗。
可见,曹雪芹认为诗歌创作是可以效仿、借鉴古人的优秀作品,但是,在师从古人的同时,他还强调要注重创新。如果只是“随人脚踪”,不能“善翻古人之意”,那么,就算“字句精工”,也终究难以创作出优秀的艺术作品。
四、提倡自然的诗风
曹雪芹提倡自然、清新的诗歌风格,反对刻意的雕琢和牵强的堆砌。他在《红楼梦》当中就借助人物之间的对话,通过人物之口,表达了自己反对雕琢、崇尚自然的诗学观念。
在《红楼梦》第三十八回当中,作者借助李纨、黛玉的对话,从侧面表现出了这种推崇自然、反对堆砌的诗歌创作和批评的理念。
李纨笑道:“等我从公评来。通篇看来,各人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恼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然后《簪菊》《对菊》《供菊》《画菊》《忆菊》次之。”宝玉听说,喜得拍手叫“极是,极公道!”黛玉道:“我那首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李纨道:“巧得却好,不露堆砌生硬。”
还有第四十八回,香菱向黛玉学诗,她们之间有一段关于诗歌的对话,大意是这样的:香菱说,王维的《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中有一句“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写的非常好。香菱爱这句诗的清新、自然。然后,黛玉就告诉香菱,说其实这句诗也是套了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陶渊明的这句诗更加“淡而现成”。
文段当中黛玉和李纨强调的,都是诗歌创作要讲究自然、清新的诗风,反对无意义的雕琢、堆砌,这也是作者的诗学观念在小说人物身上的映射。
在第七十六回,贾府过中秋节的时候,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联诗。湘云被突然飞起来的仙鹤吓了一跳,受这个仙鹤的启发,她吟出了“寒塘渡鹤影”的诗句。接下来,曹雪芹写道:
林黛玉听了,又叫好,又跺足,说道:“了不得,这鹤真是助她的了!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对什么才好?‘影’字只有一个‘魂’字可对,况且‘寒塘渡鹤’,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我竟要搁笔了。”
黛玉为什么这么推崇湘云的这句诗呢?就是因为这句诗自然天成,毫无雕琢之感。用黛玉的话说,就是“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强调的仍然自然、清新。
后来,一直在听她们联诗的妙玉走了出来。在对黛玉、湘云的诗句进行评价的时候,妙玉也是强调诗歌创作要讲究自然的诗风,反对刻意雕琢和牵强堆砌。
在《红楼梦》当中,妙玉的人物设定是一个满腹诗书、才华极高的女子。作者安排妙玉听到了黛玉和湘云的联诗,并让她来评价黛、湘二人的诗句,也是为了借妙玉之口,阐释自己的诗歌理论。
这几处描写其实都从侧面反映了作者推崇自然、反对雕琢的诗学思想,只是曹雪芹十分巧妙地借助人物之口讲出来而已。
另外,在诗歌的体裁选择上,曹雪芹主张根据诗歌的内容选择合适的体裁。
他在《红楼梦》第七十八回,借助贾政等人谈论“姽婳将军”、为“姽婳将军”作诗的时候,谈到了诗歌的体制问题。
宝玉笑道: "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人听了,都立身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 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时,须度其身量。
曹雪芹在这里仍然借助书中人物的对话,表明了自己对诗歌体裁的认识,他认为诗歌采取什么体裁应该根据诗歌的内容来决定,即所谓“看家吃饭,量体裁衣”。
《红楼梦》是一部小说,它的所有的环节设计都是为了讲述故事和刻画人物,包括小说里面的诗词和诗歌理论也主要是为了刻画人物服务的。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从作品当中去寻找和发现随处散落的曹雪芹的诗学观念。在一定程度上,《红楼梦》中所体现的诗学观念就可以等同于曹雪芹的诗学思想。
通过研读《红楼梦》,我们发现,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体现的诗学观和当时传统的主流诗学理念是一致的。他认为诗歌的主体功能是写情寄兴,强调以意为主;推崇自然的诗风,反对堆砌;在诗歌创作上,提倡在师从古人的基础上有所创新;在诗歌体裁的选择上,提倡按照诗歌内容选择体裁。
虽然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曹雪芹的关于诗歌理论方面的专门书籍,但是他在《红楼梦》中体现的诗学思想还是比较完整和科学的,值得我们重视和研究。
参考资料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80回本
《红楼梦》 通行本 120本
《中国古代文学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10月第1版
《六大名著鉴赏辞典》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12第1版
《中国历代文论选》(一卷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1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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