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来自五湖四海的莘莘学子汇聚到合川,重庆工商大学派斯学院又迎来了一届新生。
新生们或许并不知道,在他们的校园里,还藏着另一个“校园”——更准确地说,是一所中学。
女生宿舍左侧,在树木郁郁葱葱的掩映下,在略显残破的院墙后,一座高大方正的汉白玉石碑诉说着那段辉煌却又几乎被遗忘的往事——
“国立第二中学”
抗战8年
这里走出14名院士
“来对了,这里学生前途好。”
60岁的刘世朴是这里的守门人,他从院子里急切地钻出来,向我们宣布他从碑文上、从老人们的记忆中听来的,关于这个小小院子的辉煌。
碑文记载,七七事变后,国内弥漫着战争的硝烟,经八一三凇泸会战、南京保卫战,上海、南京等地落入敌手,国民政府被迫迁都重庆。
1937年12月,国立二中新学期开学刚刚3个月,师生们却猝不及防地迎来了新的命运:山河破碎,人民流离失所;登记编队,乘船入川继续学业。
合川区档案馆馆藏档案记载,“国立二中陆续在四川始建新校,1937年12月直至1940年春,设高中、初中、女子、师范(在北碚)及水产五个部,校舍相继建成。时有杨芳龄(现重庆广益中学老校长)协助奔走选址。校部和高中部设在濮岩寺,除师范,其余均设在合川蟠龙山。期间,1938年3月,国立二中已开课教学”。
刘世朴如今所守护的,正是曾经的校部和高中部所在地:濮岩寺(后更名为定林寺)。
濮岩寺兴盛于北宋。当初国立二中校长周厚枢入渝寻觅校舍,最终看中了这里。红院墙,红牌坊,高台阶,曾经暮鼓晨钟的佛寺,自从二中入驻便停止了宗教活动,变成了教书育人的殿堂。
如今我们能看到的高中部旧址,大约是在四川建筑元素的基础上,又夹杂着扬州和苏州园林“H”型建筑格局。上盖青瓦,下铺三和土,四壁用竹编涂泥粉灰,假山水池于院中,大礼堂两檐在外、大梁挑空,仿古木窗呼应双扇大门,甚至檐边龙头,也在不经意流露园林式的书香味。
至于刘世朴口中的“学生前途好”,更是一段传奇。在合川办学8年期间,合川区档案馆的二中校友名单里,竟然包含14名院士!其中12名是中国两院院士,还有2名,则是美国国家工程院院士。
这是14个名字在各自的专业领域都如雷贯耳,他们是:
陶诗言,大气物理学家,60年代初,为我国“两弹”试验提供准确气象保障;
吴良镛,建筑学与城市规划专家,参与唐山地震改建规划、天安门广场改建工作;
张效祥,计算机专家,中国第一台仿苏电子计算机制造的主持人;
杨立铭,汤定元、徐皆苏、黄宏嘉、盛金章、尹文英、王元、鲍亦兴、戴元本、宁津生、茆智,涉及农田水利、力学、生物地层等多项领域。
除了院士,还有太多著名校友的名字,来不及提……
四川名额只有8%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让他脱颖而出
时隔多年,谁能再叙那段峥嵘往事?合川区档案局信息技术科科长杨旭渊记起一个人:88岁老教师,秦文石,曾就读国立二中初中部三年、高中部一年。
我们在秦老的家里见到了这个88岁的老人,精神矍铄,走路身轻如燕;不住电梯房,爬楼当锻炼;逢人行礼,待人不亢不卑。在他身上,我们仿佛已经看到了二中精神的影子。
区档案馆珍藏的秦老回忆录中,有这样一句:“我已落户濮岩寺,在这里成家立业,再也不会离开,我将在此,走完人生最后的历程……”故事就从这里起头。
秦文石老家在合川沙溪镇,年少家境贫寒,1942年秋,考入蟠龙山下的国立二中初中部。
抗战内迁,条件有限的二中却要面向全国招生,留给四川的名额只有8%。而和秦文石一起参加入学考试的四川孩子,却坐满了7间教室,录取率很低。
“入学考试差点把我吓愣了,气氛非常严肃。入场后,桌面早已铺叠好试卷,卷上有学号,考完密封。”第一科国文,考题是“怎样做一名抗战时期的好儿童”,年少胆大的秦文石,写下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令考卷瞬间提色,也让他脱颖而出。
“考试前夜,日军飞机分成几组,在合川天空多次盘旋,有的学生躲树底,有的躲防空洞,气愤得很!”秦老转身续了一杯茶,嘀咕着,“幸好那夜,没炸下来。”
军事化严格管理
今日在上课,明日随时准备上战场
秦老说,自己如今身体硬朗,诀窍在于作息规律。他通常6时20起床,整理内务20分钟,早操20分钟,午餐12时准时,晚餐尽量17时完毕,夜晚20时40分左右洗漱……这样严格的自我管理,其实是在二中上学时养成的习惯。
“每日以集合号为准,三分钟迅速集合,作升降旗致敬;早操跑步动作须整齐,精神须严肃;上课时学生应先教师而入,退课时应后教师而出;熄灯后不得谈话,膳厅座次须按编定次序入座,洗浴用水不得浪费……”说起二中的规约,秦老至今能随口背诵。从这些细致的条条款款中,我们可以一窥当年二中管理之严格。
见秦老之前,杨旭渊为我们打开民国档案库房,在全年恒温恒湿环境下,小心翼翼地翻开了当年国立二中的规约档案。
在校内校外凡见师长应行敬礼,上课时由队长喊立正坐下口令,校内校外须穿学校规定之制服,体育课上下课必须整队……各种规约超过百条,甚至进入了二中的教案。
“严中有度,不失天真。”当年的秦文石和同学们同样有少年的调皮,早上号兵吹铜号唤起床,同学们便自编小曲回唱,打趣自己是小猪:“So Mi So Do,Mi Do Mi So,Do So Mi Do……大天白亮,吹猪起床,猪在床上……”秦老怀念蛀虫的木床铺,锅炉大得能容两张床,锅炉煮床驱虫的经历,这辈子封存在二中了。
二中师生的回忆录,被合川区档案馆视为馆藏之宝。二中特色的教育,对当时合川的人文、社会、教育等领域,都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校友王孚庆,从南京逃亡重庆,孤苦无依,在一家报馆当见习校对,后舍弃工作进二中,他写道:“学校费用全免,还发蚊帐、油灯、必修课本。吃的虽然是糙米,却有四菜一汤。古寺大殿和前廊,既是饭堂,又是大礼堂。一切井井有条,俨然战时学府规模。”
江苏校友胡邦怀念童军课教练,他写道:“除国文、数学、物理、化学等基础学科外,课中,同学们靴子结绳方法,爽套结、瓶口结、接绳结;学习利用天象星辰、树木、苔藓判断方位;学习受伤时用领巾包扎伤口;露营课到野外搭帐篷、睡地铺,学习垒灶做饭。”
秦老则回忆:“正课之外,高初中男生所要接受的训练,涉及防虫防毒、医药救护、粮食管理、游击战术、脚踏车训练等。另外,警卫、谍报侦查、消防等分组训练,更能体现二中以养成军事看护之技能,以应抗战之需为宗旨,设置战时后方特殊教学。”
有关二中教学记载,杨旭渊从馆藏档案中,翻出更多。农艺训练涉及果树种植和家禽饲养,工艺训练包括木工及泥工课程分组,学生同时承担后方工作,负责救护、劝募、缝制后方兵士用品等。
在基础学科训练当中,二中还有一些不一样的要求。物理课,增设机械、通信工具、国防兵器等研究;化学,注重化学兵器,土壤肥料之分析;地理,了解国内及国际问题之地理背景;美术,注重机械化制图;外语,为阅读及翻译之准备等等。
这种教育理念,正如《川中校刊》第一期,校长周厚枢写下的一句:精神训练,实为救亡的利器。
“当时的校园氛围,可以形容为,今日在课堂,明日在防空洞,随时随地做好上战场准备。”秦老认为,二中整个军事化教学,实际上,就是为复兴民族积蓄力量。
师资力量强大
校长来自麻省理工,校医都是主任医师
二中教师,多为江浙一带教学经验丰富的讲师,秦老和四川出身的同学,当时只知道这么多。
学校实行导师制,这些教师行事低调,与学生共同生活,潜移默化地言传身教,影响着学生。
“开学初期,我不适应。”秦老说,当年普通话不普及,二中教师教学全靠慢慢说,方言夹着官话,让天南海北的学生尽量理解。但其中最感到头疼的,还是四川学生。
“上课铃响,老师走进来行礼,不叫‘上课,起立’,叫‘攻书’。”秦老说,诸如此类的方言,四川学生只好竖着耳朵听,生怕被落下。
上午6节课,下午2节课,星期天休息。演讲、篮球、歌唱等课外活动及比赛,由下午剩余的3、4节课完成。秦老印象里,体育老师手巧得很,单双杠、篮球架、沙坑,都由他们亲手设立完成。
不过,秦老最难忘的,还是音乐老师宗震名的课。宗震名有一把破烂的风琴,后来不能用了,就改拉二胡,教学生学唱歌,还印发他自制的曲谱。他教同学们唱京剧《捉放曹》、苏联歌曲《喀秋莎》,接待外国来宾时,宗老师还作为特邀嘉宾表演。
合川区档案馆留存着部分二中教师名字和简介,其师资力量堪称强大。
第一任校长周厚枢,毕业于麻省理工学院化工科,硕士。教师多数毕业于中央大学、浙江大学、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国内高等学府。就连二中医务室主任,在抗日战争前,也是当时宜昌县立医院外科主任医师,全凭两条腿,自配膏药,负责各分校医疗工作。
修复方案已经上报
明年老校友回忆录将结集成书
二中在合川办学8年,任教老师达千余位,接纳各地学生5500余名。抗战胜利后, 1946年春,教育部明令,二中复员江苏。
新中国成立后,在国立二中旧址基础上建立了合川师范学校,后发展为重庆工商大学派斯学院。
重庆工商大学派斯学院相关负责人透露,由于多种因素,二中老房虽翻修多次,却也面临安全考验。出于保护的考虑,原本设置在其中的老图书馆和研究生自习室,已停用。
目前,二中修旧如旧的修复方案已经上报合川区政府,正在等待回音。明年,合川区档案馆也将把有关国立二中的师生回忆,编辑成书。
而秦老挂念的,则是那些曾经为他寄膏药、寄北京烤鸭的同学,那些与他一起参与校庆的老校友。多年过去,不知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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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新闻-重庆晚报首席记者 李琅/文 记者 钱波/图 (历史图片由合川区档案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