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是个特别孤独的诗人--生活上,归园田居,隐退了--文学上,恬淡到透明,像空气和水,让人浑然不觉.
李白写孤独: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一个人,只好跟月亮玩,跟自己的影子玩.这是从陶渊明那里偷过来的.
陶渊明有句: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发明了和影子一起玩的游戏.
"古来圣贤皆寂寞",人生在世,即使圣贤也不免寂寞,何况常人;而死后,更是永远的孤单长眠.
生死是人间最大的事,伟大的人,一定透彻地参详过死亡.
"人是要死的.生活是什么?生活是死前的一段过程."--木心
"人应该时时怀有一种死的恳切."--纪德
"如果今天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天......"--乔布斯
陶渊明,也是时时刻刻想到死.凡人想到死,会害怕,伤感.中国文化里,死亡相关的字眼总会令人不快,因而是一种忌讳,不必忌讳时,就用来咒骂.陶渊明想到死,不悲伤,不恐惧,他很豁达,很轻松,还有一点幽默.这实在是因为他已经看穿了,不在乎.甚至还有点死中作乐的意思,他和死神玩耍.
一首祭文,三首挽诗,都是陶渊明自己写给自己的.
自祭文
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羞以嘉蔬，荐以清酌，候颜已冥，聆音愈漠。呜呼哀哉！
茫茫大块，悠悠高旻。是生万物，余得为人。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绤冬陈。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翳翳柴门，事我宵晨。春秋代谢，有务中园。载耘载耔，乃育乃繁。欣以素牍，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至百年。
惟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愒日惜时。存为世珍，没亦见思。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遁，从老得终，奚所复恋！寒暑逾迈，亡既异存。外姻晨来，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
窅窅我行，萧萧墓门。奢侈宋臣，俭笑王孙。廓兮已灭，慨焉已遐，不封不树，日月遂过。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呜呼哀哉！
丁卯年深秋,天寒夜长,秋风萧瑟,鸿雁南归,树木凋零.陶潜与世长辞,归于尘土.朋友都为我悲伤,以美酒佳肴相祭.呜呼哀哉!
茫茫大地,悠悠苍天,孕育万物,我得以托生为人.自从我来到世上,贫病交加.时常无米下锅,无衣蔽体.但我自得其乐,我欢快地去泉边汲水,唱着歌儿上山砍柴.在我昏暗的小屋,度过一个个黑夜与白天.春去秋来,农忙田间干活,闲时琴书伴我.冬天晒晒太阳,夏天沐浴清泉.忙里偷闲,乐天知命,就这样过完我的一生.
短短一生,人人都珍惜啊.唯恐一事无成,我格外珍惜时光.生前受人尊敬,死后被人怀念.但宠辱身外之物,我最快乐的,还是自家茅屋,饮酒赋诗度过.生前识运知命,我没有什么挂念的;如今归于大化,也没有什么遗憾.如此善终,我已经很满足.亲戚朋友都来和我告别,葬我于原野之中.
我渐渐没入幽冥,墓门之外是萧萧秋风.我这个新家,不过分奢侈,也不过分寒伧.不必垒起高坟,也不用松柏苍苍.日月交替如常,生前身后之名,都已化为虚妄.人的一生真的是艰难啊,今天终于体会到死亡.呜呼哀哉!
( 英国女诗人克里斯蒂娜·罗塞蒂,有诗<Song>,意境与末段相近.
附徐志摩翻译(罗大佑曾谱曲):
歌
当我死去的时候亲爱的
你别为我唱悲伤的歌
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
也无需浓荫的柏树
让盖着我的青青的草
淋着雨也沾着露珠
假如你愿意请记着我
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在悠久的昏暮中遗忘
阳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我也许也许我还记得你
我也许把你忘记
我再见不到地面的青荫
觉不到雨露的甜蜜
我再听不到夜莺的歌喉
在黑夜里倾吐悲啼
在悠久的昏暮中遗忘
阳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我也许也许我还记得你
我也许把你忘记
)
另有<拟挽歌辞>组诗,想象自己过世后的场面,共三首,分镜头描述了收殓,出殡,以及下葬的愿景.
其一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
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注:音gu或wu)？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人早晚是要死的啊.昨晚还在弥留,今早我就咽气了.魂魄已经飘散,肉身躺在棺木里.小儿子哭着找我,朋友在我身边哭泣.是非得失随之消散,而千年之后,谁还在意荣辱.唯一的遗憾是活着的时候,酒还没喝够呢!
其二
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
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
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
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
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
荒草无人眠，极视正茫茫。
一朝出门去，归来良未央。
唉,活着的时候总是欠喝酒,如今酒斟满了,我却喝不到口.春天的醇酿啊,何时能再一尝?灵前摆满祭品,亲朋为我哭丧.我想说话却张不开口,想看看他们也睁不开眼睛.活着的时候高枕明堂,以后就要埋在这郊荒.荒野茫茫,今朝一别,何日再归乡.
其三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野草茫茫,白杨萧萧.在这寒霜九月,亲友送我下葬.四周荒无人烟,处处坟头高耸.野马仰天嘶鸣,秋风瑟瑟作响.墓穴一封,永远隔绝阳光.刚才送葬的人们,都已各自回家.亲友也许还在为我悲伤,外人恐怕已经把我遗忘.人死了不用再说什么,像这青山永远沉默.
陶渊明这四件作品,无不突出他对死亡的态度--归,宿,托.人活在世上,不过是暂住--逆旅--客店的意思.死了,埋骨大地,才是永恒的归宿--"南山有旧宅".常人看来,陶潜这些诗文无异于咒自己死,他们避之唯恐不及.但陶渊明却举重若轻,洋洋洒洒,精彩纷呈,像一场嘉年华.这是一种伟大而孤独的态度.饮酒诗有句写田父(村人)送酒慰问自己--"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质疑陶潜不识时务.归隐已让田父感到十分不理解,更何况这超脱天际的生死观--注定孤独,伟大.这样的话能对谁说呢?只能写写诗.孤独是什么呢?喝酒邀月亮,谈心--找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