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陶庵梦忆》,喜欢其好文笔,张灯结彩,全是一片热闹。
见他写园林游冶,画舫笙歌,写诸艺百工,美食美器,写烟雨楼台,韵人快事,皆烂如披锦,无往不善。
以前很长一段时间,我爱看的都是些真朴无华的文章,从容笔墨,认为张爱玲以外,没有人的炫技是可以被原谅的,及至张岱,方惊觉这使人正襟危坐的好,常有闲笔着色,平地惊雷,妙到让人说不出话来。
《硚园》一文言园林之华缛殊胜:"有二老盘旋其中,一老曰'竟是蓬莱阆苑了也'一老咈之曰'个边那有这样!'";《花石岗遗石》写假山之变幻百出:"大约如吴无奇游黄山,见一怪石,辄瞋目叫曰:'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彭天锡串戏》里写戏文之精妙绝伦,比之天上一夜好月,得火候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受用,其实珍惜不尽也——"桓子野见山水佳处,辄呼:'奈何!奈何!'"。
行文到了这般境地,亦是真有无可奈何者,口说不出,唯bīajī嘴,啧啧称奇。
至于我最爱的《西湖七月半》《湖心亭看雪》两篇,寥寥数百字,玲珑清樾,比之古今中外任何名篇皆不失色。
张岱应该和关汉卿、李渔、袁枚、金圣叹他们是一路人吧,赏梁园月,攀章台柳,鲜衣怒马,品调丝竹,百伶百俐,风流俊赏,都是才华横溢的生活艺术家。
他自称"茶淫橘虐,书蠹诗魔",一本《陶庵梦忆》,处处都透着其自负与可爱。
《西湖七月半》里笑嘻嘻看世情百态;《金山夜戏》里半夜跑到庙里唱戏,天不亮即撤人舟俱隐,老和尚瞋目结舌云里雾里,不知是人、是妖、是鬼;他成天念叨吃好的,洋洋自得——"越中清馋,无过余者,喜啖方物",专写一篇文章把好吃的山错海味,瓜果菜蔬,零食点心细细列出来,然后说"远则岁致之,近则月致之、日致之。
耽耽逐逐,日为口腹谋"——一副把吃当毕生追求的派头,若逢称意,即拍肚皮喊:"酒醉饭饱,惭愧惭愧",还自己创了个用奶酪作带骨鲍螺的甜食单子,锁到密室里用纸封口:虽父子不轻易传之。
我想,若是有心人拾其牙慧琐事编整成册,恐怕他一人能凑出本《世说新语》。
不过说起魏晋风度,他自己肯定是喜欢的,写柳敬亭"悠悠忽忽,土木形骸"两句直接搬的"刘伶"。
还有一件好玩的事,张岱家人都酒量小,他们一酒徒朋友就说:"尔兄弟奇矣!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会吃不会吃。
"像这种话,大多数人听过就算了,张岱却大赞二语颇韵,有晋人风味。
想起张爱玲曾说,"有的人见了怎样的好东西都水滴不透,有的人却像丝棉蘸了胭脂,顷刻间晕染得一塌糊涂"也是大抵如此吧。
后来,有人编《舌华录》,把酒徒那两句话收进去,改为"张氏兄弟赋性奇哉!肉不论美恶,只是吃;酒不论美恶,只是不吃。
"张岱笑其伧父(乡巴佬):"字字板实,一去千里,世上真不少点金成铁手也。
"这种对文字超拔的敏感性,天机清妙一骑绝尘的天赋才情,确实是祖师爷赏饭吃了。
张岱曾经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见张岱交游,俱是真气真情近乎"痴"人。
金乳生侍弄花草,事必亲历,冰龟其手,日焦其额,亦无所顾;朱楚生饰女戏,性命于戏,全力为之,楚楚谡谡,妙入情理,竟致劳心忡忡,终以情死;彭天锡拌丑净,于戏之外,先兀自装一肚皮书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机械,一肚皮磊砢不平之气,然后才能皱眉视眼,实实腹中有剑,笑里有刀,鬼气杀机,阴森可畏;及至诸工绝技之巧艺,以竹与漆与铜与窑名家起家,其人能与缙绅先生列坐抗礼;台阁神社之庆典,能精细到先装束整齐地彩排,非百口叫绝而不用,思致文理如玩古董字画,勾一勒不得放过……原来,这种郑重、认真的态度自古有之,是一事精致,便能动人。
看《陶庵梦忆》,起初,只是见其文字精妙,叹其为人有趣,后来,更常常感慨古人做事情的专注与热忱。
念我本人既无多少见识,又没什么志气,得遇一《陶庵梦忆》已经觉得天厨仙供,受用之不尽了,终究是无力作黄钟大吕,但爱张岱,爱小品,爱南朝人物,爱晚唐诗,爱这世间一切美好的微光与颤栗。
真正的炉火纯青,是将所有的写作技巧都溶于自然,化于无形,初看来稀松平常,细细品味却处处显着功力。而张岱的寥寥百余字,看似短小,却如尺水兴波,一波三折。
这篇文章体现着的,是一种空旷的孤独。一开始,作者便写大雪,“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而“绝”的背后,展现的正是作者的孤独心境。通常人们都是在温暖的晴天游览西湖,然而作者却独辟蹊径,雪停之后,在寒冷的冬风中,“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此时作者的眼中,所看到的是一
种纯洁到无瑕的琉璃世界。而这种景色,却又是一般人所难以欣赏,或者说根本就不懂得欣赏的。他们所能享受的不过是美酒香车,肉欲和色欲,却难以歆享孤绝的美感。任平时如何掩盖,作者的内心深处,难以接受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而这个世界,也难以接受此时的作者。孤独感油然而生,并通过描写景物进一步
放大。“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天地模糊,“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人生渺小而虚幻。
而这种感觉,此时却只有作者一人能感受得到。
“横流夜长不得渡,驻马荒亭逢故人”。刚刚到湖心亭上,作者惊讶的发现原来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懂得如此美景。悲哀的孤独感霎然间化作了欣喜,雪中相遇的三人对饮,欣喜若狂。相逢的时刻短暂,但喜悦却足以让人久久回味,
作者饮酒而别,踏上了归途。
本篇前一部分写悲,后一部分写喜。写悲,以景衬情,通过寥寥几笔精到的景物描写,便将情绪无限的扩大化;写喜,则在暗处悄然用了三处反衬,第一处,借两人之言——“湖中焉得更有此人”——实际上是写作者心中之惊喜讶异,第二处,“余强饮三大白而别”,一个“强”字,一个“白”字,更体现出作者饮酒
之畅快,反衬其心中之痛快,第三处,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更是使作者心情舒畅,仿佛让全世界都知晓其有了知音。
写悲写喜,用的本是司空见惯的写作方法,却在作者笔下出神入化,化于无形。
精心细腻的刻画却又看似毫无斧凿的痕迹,便是张岱的绝妙之所在。
而文中最后舟子所言的那个“痴”字,更是点出了主旨所在。“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张岱自己也在《陶庵梦忆序》中说:“既恐其是梦,又恐其非梦,其为痴人则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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