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第一次现场看秀。在此之前,T台是小学五年级时电视机里的另一个世界,是每天要在B站上刷一刷的视频,是乡间坎坷颠簸的山路,空旷无人的天台,工厂门前的空地,废弃小学的走廊。这一刻,真正的T台离他只有十几米,中间隔着西湖的水。长长的机械臂举着摄像机数次从他头顶掠过,五彩斑斓的灯光打在断桥上,偶尔灯光转换,照亮了他的脸。
文|史千蕙
编辑|柏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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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开港长了一张怎么拍都上相的脸。这张脸只有巴掌大小,颅顶很高,骨骼突出,眉眼细长,嘴唇饱满而界限分明,颧骨下方有自然形成的阴影,拍照的时候,就像化了妆一样。
在他更新在微博的自拍下,有人评论道:「修容也打得太好了吧,脸颊凹陷是超模的灵魂。」
陆开港拿着手机,指着那条评论说:「我根本没打阴影,那是瘦出来的。」
现在,只有身份证和会议签到处打印出来的名单能够显示他的真名叫陆开港,更为人熟知的代号是陆仙人——在微博、抖音、B站、YouTube等7个社交媒体上,ID名为陆仙人的账号一共拥有超过300万粉丝。
陆仙人之外,他还有一个更容易被记住的定位:乡村超模。这个定位来源于他发布的一系列视频:他穿着自制的时装,在工厂区、破旧的学校、山野上,走台步。衣服的材质取材于身边的物件,编织袋,树叶树枝,毛毯,总是有什么就用什么。
他披着紫色的毛毯当皮草,嘴里还叼着一根树枝当雪茄。或者裹着家人刚买的软镜子,把自己打造成充满未来感的星际战士。一个黒色大草帽频繁出镜,那是为数不多的生来就是配饰的东西,是村里一个大妈在旁观他走秀后,回家拿了送给他的。
豆瓣鹅组里,曾经有人开了一个话题,专门讨论陆仙人。有人笃定地留言,「一看就是有专业团队做的,也不清楚他的乡村人设是不是真的。」
恐怕是多虑了。直到今天,陆仙人只有一个搭档,帮他录像的摄影师,那是他众多堂弟中的一个。
在一条视频里,他走着走着,黑色长靴的鞋跟突然掉了。这并不是直播,但这个突发的小意外也没让他停顿一秒钟,他踮着脚走完了剩下的路。如果不是有眼尖的粉丝圈出了那个黑色的小点,光看视频,你甚至不会注意到他的鞋跟掉了。
在这些视频的评论区,一些词汇高频出现:「高级脸」——这是形容超模的标配形容词;「有天赋」——他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和设计学习,一切都是出于对于美的直觉;「台风扎实」——而就在9月11日,超模孙菲菲在走秀时连摔两跤,还被许多人批评「不够扎实」。
事实上,他已经独自在广西省南宁市横州镇走了快半年的秀,但真正意义上的「出圈」发生在8月29日,微博@人人视频 发布了陆仙人在抖音上发布的走秀视频合集,并配上了英文字幕。在这支视频里,「乡村超模」的代号第一次出现。他的垃圾桶手拿包和空调外机斜挎包逗笑了看视频的网友们,但除此之外,更多的人赞叹,太有感觉了,出道吧。
陆仙人走秀视频集锦
现在,那条微博已经获得了4.7万转发、2.4万评论和近50万个点赞,并在8月29日一天内带他上了好几次热搜。
9月12日,我在杭州东站见到了陆仙人。这个到年底才满20岁的年轻人又高又瘦,隔着明黄色的衬衣,能看到微微突出的骨头。他从南宁到杭州参加淘宝造物节的断桥秀,这是一场属于Z世代的时尚秀。Z世代指的,是包括陆仙人在内的原生于互联网的一代人,《巴克莱研报》预计,到2020年,Z世代将成为全球最大消费群体。
走红之后,商业活动的邀请纷至沓来。但断桥秀不一样,它意味着正式的时尚圈第一次向陆仙人伸出了手。刚刚接到邀请的时候,他以为是自己要过去走秀,但走秀模特的名单早在一个月前就定下了——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出圈」。他还是来了,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马云3次从他面前走过。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在跟朋友说,想要和马云合影。
飞杭州前,断桥秀的工作人员问他,你穿的是什么鞋?陆仙人说,拖鞋。但邀请函上写了,需要穿正装或是礼服,他因此特意带了一双不常穿的皮鞋,600块。皮鞋很硬,磨得他脚痛,在散场后的路上,他被磨得走走停停,最后上了车才松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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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日的傍晚,陆仙人拉着朋友波波去西湖找第二天秀展的场地。两个人摸着黑,在西湖边绕了半天也没找到。后来波波对我说,「我以为他对这里多熟呢,结果他说他第一次来杭州。」
在杭州三天,每一天陆仙人都能在抖音的同城热门版块刷到自己发布的视频,或是别人偶遇他时拍的视频。走在商场里,他只是在一个橱窗前多停留了几秒,驻足看一件亮闪闪的好看的衣服,店员小姐立刻认出了他的脸,冲他喊道:「这不是陆仙人吗!」他咧着嘴笑了,跟对方打了个招呼。
波波悄悄地告诉我,对于突然走红,陆仙人感到有些迷茫。
陆仙人和波波相识于抖音,他们声称认识对方「很久了」,然而追问起来,他们真正认识的时间是2019年5月——不到半年前,这是他们第一次在线下见面。
「但那也很久了」,他们一致认为。
在流量时代,几个月的确能改变许多。他们刚认识的时候,波波是咖位更大的「网红」,用他自己的话说,常发一些鸡汤类的短视频。而陆仙人当时的粉丝只有2万。更早之前,陆仙人曾有过另一个抖音号,「作品比粉丝都多」。
当时,还叫陆开港的陆仙人刚从理发店辞职。在理发店做学徒是他的第三份工作。他16岁时初中毕业,在一所技校学了几个月的汽修,就去了佛山打工。第一份工作是在佛山的一家饭店做后厨学徒,这段打工经历让他受了一些伤,所幸没有留下疤痕。他的第二份工,是在工厂的流水线上做装配工人。装一个零件能挣6厘还是8厘,他记不清楚了,总之不到1分钱。在那里,一个月可以赚2500元。
第一支走秀的视频,就是在这个阶段拍摄的。他自小就喜欢看电视里的模特。那一阵子他经常在工厂宿舍的走廊上琢磨,练完男步,再练女步。他会录下自己走秀的视频,反复看,和视频里专业模特的步伐作对比。一点一点模仿,再一点一点矫正。
因为没有经验,第一支视频NG了好几次。到后来,帮他拍视频的工友不耐烦了——那是一个工作日的下班后,工友急着要出去玩。而在视频拍完后,陆开港还要值夜班。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夜班车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空空荡荡的,只能听见机器的声音。「怕啊,但更怕没钱。」
然后他又换了工作,在理发店里做学徒。那批学徒里,他是学得最快最好的,尽管如此,他还是有好几次没通过「考试」。第一次他被罚做了俯卧撑,从第二次开始,变成了罚钱。
打工的日子太苦了,他觉得。红起来之后,他说,回去打工是不可能的,永远都不可能了。
他是留守儿童,父母在佛山开吊机,自幼被爷爷奶奶带大。他的消费观大概是少赚就少花,如果赚得多,就每个月给父母一些钱。走红后频繁的活动和拍摄让他手头富裕了一些,刚到杭州的那一天,他和波波一起去苹果专卖店看电脑。其实到目前为止,他的视频剪辑用手机就可以完成,但他还是想买一台电脑,因为从小就想要。几天后,他如愿买下了一台MacBook。注册完Apple ID后两个小时,他哭笑不得地发现,自己把密码给忘了。
他百度过「什么时候发抖音最好」一类的问题,也私信问过艾克里里——一个在2016年参与了小学生化妆大赛、并凭借用马克笔化妆走红的网红前辈——要怎么拍摄和剪辑视频,后者耐心地给了他许多指导,并建议他把ID名从「陆仙人阿」改为「陆仙人」,方便粉丝们记住。艾克里里也被陆仙人纳入了「好朋友」的范畴,尽管他们从未在线下见过面。
图源陆仙人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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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入耳的声音一直存在。陆仙人的家,在横州镇下属的一个小村子,和大多数的小村落一样,这是一个熟人社会。他穿着自制的女装走秀,有人从隔壁村子过来围观,有人骂他「男不男女不女」。视频发到网上,更难听的骂法也出现了。
但陆仙人连嘴都不会还。6月中旬的一条视频配文里,他说自己在拍视频时被一阵臭骂,「一个大男人搞这东西干嘛」,「我说,为了梦想。」真是这么回答的吗?其实并没有,只是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
在他最迷茫的时候,波波一直陪着他,他们每天都聊天。现在,陆仙人的粉丝数已经是波波的快3倍了。在他们第一次见面后,他在自己所有的社交平台都发了和波波的合影。波波发现后,让他赶紧删掉,他怕那些负面评价又涌出来,对陆仙人的影响不好——毕竟,他才刚刚红起来。陆仙人不肯删。波波很感动,他知道这个朋友在有意识地「带一带」他,但他们谁都没有点破。
图源视频截图
背后的辛苦是不会在视频中显示的。因为缺少合适的鞋(42码的脚很难买到高跟鞋),陆仙人又不愿意一直穿着黑色长筒靴,因为那和一些服装搭不上,许多视频他宁愿光着脚走。山路多石子,硌到脚了,会疼好几天。他有一条著名的裹着毛毯走秀的视频,拍摄时已经是初夏了,南宁当天的最高气温33度。拍完之后他就中暑了,缓了快一周才进行了下一次更新。如今那条视频有141万个点赞,有人在评论区说,你重新定义了一条毛毯。
突然走红了,他开始频繁地离开南宁,去广州、北京、杭州参加各种活动和拍摄。日程被安排得太满,以至于他的日常生活节奏都被打乱了:三餐变得不规律,睡觉的时间也被挤压。当被问到接下来的行程安排时,他会停顿几秒,然后说出他的第一反应:「我也不知道。」
他无法预判自己第二天会出现在哪里。当我提出要跟他一起回广西老家时,他想了一下,然后说,可能要到11月才能回去。但在杭州的行程结束后,他又回到了南宁。
图源陆仙人微博
品牌方们得知了他的行程,商务合作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他只答应了其中一个潮牌的拍摄。其余的几乎都拒绝了。我问他筛选的标准是什么?他说,想去的就去,不想去的就不去。
在片场,他被称为「仙人老师」。由于涌进消息栏的微博私信太多,大多数的私信他没办法及时回复,这让一些合作方误以为他很高冷。
到了真正拍摄的时候,大家发现他对服装和妆容不提任何异议,只要镜头对准他,不用摄影师多说,他就可以自己摆出好几种pose。两个小时的拍摄时间里,他拍完了9套衣服,中间吃午饭只花了不到10分钟的时间。最后一套衣服需要他裸露上半身,品牌方的工作人员看着镜子里的陆仙人,对化妆师说,画点身体彩绘吧,要「资本主义一点的」。
当鼓风机作为道具拿出来时,风掀起了他外套的带子,那一刻陆仙人脸上有抑制不住的笑意,就像得到了新玩具一样。这种表情只持续了两三秒,面对镜头的标志神情很快又展现出来了。那是一种被他称之为「六亲不认」的神情:眼睛垂着,眼角看人。
摄影师一边按下快门一边赞叹,「我爱死你了。」
化妆的间隙,品牌方的工作人员说,原来你这么和蔼,这个词用在他身上似乎有些严重了,他看起来有点害羞。
唯一一次明确否认发生在点外卖的时候,品牌的工作人员问他,吃沙拉吧?他拒绝了。他还是想吃米饭或者面条,和在家里时一样。这看起来好像是很不符合模特身份的。他不锻炼,也不节食,只是天生吃不胖。
事实上,目前陆仙人展现出来的「超模特质」,几乎都是这种被粉丝们评价为「老天爷赏饭吃」的天赋。
台步走得很稳,但他也没有刻意练习多久,玩着玩着就学会了。用编织袋、树枝、毛毯和胶皮手套搭配出的时装被许多时尚类公众号加以解读,但那只是「觉得好看就弄了」。
一篇别人转发给他的推文里,他走秀时穿的衣服和大牌们春夏新款的设计被拼成了对比图。他举着手机,说,你看这个:
「背后黑纱裹着的伞骨,简直不要太像2016年维密Taylor Hill的黑纱翅膀。」「这围巾上新月的标志性logo难道不是当下时尚圈最爱的Marine Serre么?」「装东西的气泡纸做成的chocker,加上这诡异的暗黑气氛,必然又是Rick Owens。」
他们说得对吗?你是参考了这些吗?他说,「我没想这么多。」
图源陆仙人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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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粉丝们喜欢看他穿着自制时装走秀,也知道自己因此而火,但他也在不只一个采访中说道,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一个演员。他想演「比较狠的角色」,比如——他举的例子,是陈坤在《龙门飞甲》中饰演的雨化田。
「我已经在慢慢减少走秀视频的量了,你没看出来吗?」他说。
进军娱乐界是包括艾克里里在内的许多短视频博主转型的方向。为什么不想着进模特圈?他觉得那太难了,比成为一个演员还要难。他总觉得自己的身高不符合男模的标准(尽管到目前为止,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身高是多少,每次问起他都回答:一米五八,而微博粉丝问起的时候,他的回答是:两米以内),又觉得总穿女装「不太好」,不是长久之计。
他不看与自己有关的新闻,除非有人主动发给他。在一些文章里,他的名字被写错成了「陆凯钢」,但他没有去勘误。而另一些提到他出身的文章,他觉得把自己写得太可怜了。
他才20岁,属于20岁年轻人的特质他都有。他会在走着走着路时,突然开始大声唱歌,什么歌都唱——hey jude也唱,抖音神曲也唱。拍摄开始前,摄影师问他,你要听一点音乐来营造气氛吗?他答应了,说,听你的歌单吧,我觉得你的歌单会比较酷。然后他扭过头,问我:「她长得像不像那个,王菲的女儿?」
化妆的时候,大家围着他,夸他长得高级。他指着自己的脸说,其实我割双眼皮失败了,变成单眼皮了,我的前脸做了抽脂,我还垫了鼻子。他总是在开玩笑。化妆师拿着一块海绵,在一边笑出了声。
参加淘宝断桥秀的当天上午,他觉得自己带的西装不够好,袖子长了一点点。于是9月12日的下午,他说要逛一逛商店。在一家意大利品牌的西服店里,他给自己挑了一件卡其色的西服上衣,和他当天穿的土黄色灯芯绒裤子与明黄色衬衫形成了撞色。将近一万元,他觉得太贵了,于是我们又走出了店门。
造物节的现场,不断地有人涌来,让他在狭窄的观众席前走一段台步,摆一个超模的表情,或是要求合影。这是他第一次亮相正式的时尚场合,在场的人,只要知道他,都想亲眼看一看这位突然冒红的乡村超模。活动结束后不久,有人在知乎上发表了评论:「在淘宝断桥时装秀,一个更广的时代风尚缩影,也能看到仙人的身影,也算是市场对仙人的肯定之一吧。」
秀展开始,人们各自归位。陆仙人的注意力完全被走台的模特们吸引了。整场秀展他几乎没看手机,一直盯着斜前方的T台。超模Naomi Campbell走台的时候,他挺直了背。她是断桥秀邀请来的嘉宾里,陆仙人最想见的人,他叫她「老米」。而就在他隔壁的观众席,有网红主播举着带有环形灯的自拍杆,直播了整整一场秀展。
这也是他第一次现场看秀。在此之前,T台是小学五年级时电视机里的另一个世界,是每天要在B站上刷一刷的视频,是乡间坎坷颠簸的山路,空旷无人的天台,工厂门前的空地,废弃小学的走廊。这一刻,真正的T台离他只有十几米,中间隔着西湖的水。长长的机械臂举着摄像机数次从他头顶掠过,五彩斑斓的灯光打在断桥上,偶尔灯光转换,照亮了他的脸。
他看着那些模特走秀,叹了一句,真不愧是专业的。同行的人趁机问他,如果是邀请你来走秀的,你愿意吗?他笑了,说,当然愿意。
这样的愿望或许很快就可以实现了。断桥秀的现场,来了很多时尚界的人,在亲眼见到陆仙人后,他们更加想认识他,和他合作,甚至打造他。越来越多的圈内人意识到了他宝藏一样的存在,男模金大川转发了他走秀的视频,夸赞他,「绝对气质,废话不多说了,看着舒心。」
有人在他的微博里留言,「不要被突如其来的霓虹和花花世界玷污,不要成为霎那的流星。」对于这种担忧,波波说,「谁都会,他不会。」波波发现,成名之后,陆仙人的目标感反而更强了。更大的舞台在邀请他加入,眼前的路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在杭州的三天里,陆仙人只吃了一顿正儿八经的饭。那是第二天在义乌时,波波和另一位朋友带我们去的一家土菜馆。陆仙人点了一道板栗烧排骨,然后说起了家乡的板栗树。它们总在深秋成熟,然后落下带毛刺的果实。他会捡起来,咬开,从小到大一直都这么做。他的工作排期一直排到了11月,直到那个时候,他或许才有空档回家好好待一阵子,那正是板栗成熟的季节。
离开杭州的前一天,是农历八月十五。我们在街头散步,他想走去钱塘江边看一看。我们边走边聊,他突然蹲了下来,捡起一片梧桐落叶,说,好好看,然后举着落叶对着路灯拍照。光线不好,叶子拍出来的样子和肉眼看到的总有差距,他又重新捡了几片,却总是拍不出他理想的效果。他删掉了先前拍的几张照片,快步往前走了两步,又拍起了中秋的月亮。
图源陆仙人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