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人物 单朴 报道
8月9日,云南省高院举行新闻发布会宣布:支付钱仁风(曾用名“钱仁凤”)被侵犯人身自由的赔偿金1223857.3元,支付精神抚慰金50万元。合计172万余元。
钱仁风因一起幼儿园投毒案,曾入狱13年多。2015年12月21日,钱仁风被无罪释放。2016年6月1日,钱仁风提出各项总计955万余元的国家赔偿申请。
钱仁风及代理律师杨柱对172万余元的赔偿额均表示接受。他们也都表示现在的重点应该是追究责任和追查真凶。
7月8日,在云南省高院举行的钱仁风申请国家赔偿听证会上,该院副院长、国家赔偿委员会主任田成有代表云南高院,向钱仁风鞠躬道歉。
【对话】
“他们应该赔我的”
每日人物:赔偿数额和你申请的相差很多,你怎么看?
钱仁风:不满意,但没办法啊。他们的理由是现有法律没有按24小时赔偿的,都是按8小时计算。还有我提出的家人为我到处奔跑的“申冤费”,法律也没有规定。
每日人物:被冤枉了13年,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吗?
钱仁风:我认了。我失去的那十几年的青春,赔得起吗?但接触的过程中,我感受到了赔偿委员会的真诚态度,他们也为我尽力争取了。最后只有这么少,我也很无奈,但我也只能接受这个无奈的现实了。我觉得好累,真的好累。
每日人物:你如何看待这次国家赔偿?
钱仁风:他们应该赔我的。
“有真凶就一定要追查”
每日人物:想过怎么使用这些钱吗?
钱仁风:赔偿下来后,我就想无论租房,还是买房,就想有一个自己的家。跟我同班的那些小学同学,他们都有自己的家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我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有一个用自己双手创造的家。
每日人物:听说你现在在广州工作?
钱仁风:这些赔偿去掉家里这么多年为我花掉的钱,就剩不了多少钱了。广州房子这么贵,根本买不起房,只能精打细算地生活。
每日人物:就案件来说,你接下来会做什么?
钱仁风:我就希望当初的事情要弄个水落石出,有真凶就一定要追查。
每日人物:现在进展怎么样了?
钱仁风:这个方面我不太清楚。我只能在采访的时候尽量表达我这方面的期望。
“认识了一个男朋友”
每日人物:现在是否还会想起监狱里的生活?
钱仁风:有时候会想起。每当遇到困难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些日子,心情就很失落,就不想讲话。
每日人物:适应目前的生活了吗?
钱仁风:在一点一点地适应,不能说好。离开社会这么多,什么都得从零开始,遇到了很多困难。刚出来的时候我连用智能手机拨号码都不会,现在慢慢会用了,会发微信,收微信了。如果不是冤枉我这么多年,我不会这样。
每日人物:现在还有人找你相亲吗?
钱仁风:也有,但现在我认识了一个男朋友,有来相亲的,我就说有男朋友了。
每日人物:准备结婚了吗?
钱仁风:我年龄不小了,32岁了,没有资本不顾后果地去谈恋爱,我要考虑的问题有很多,比如是否真心对我好,是否是为了我的赔偿。我对现在认识的这个男朋友,有往结婚这个方向的打算。
每日人物: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钱仁风:我没有什么文化,就是努力适应社会。我的要求不高,就是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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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投毒案蒙冤者索赔955万:我要17到31岁的爱情
钱仁凤感觉被压得喘不过气。6月1日,因提起955万元国家赔偿,这名云南“幼儿园投毒案”蒙冤者的命运再次受到关注。
这个时间节点并未带来想象中的解脱,反而残忍地将当事人拉回过去。
她把心情留在朋友圈:“我要十多年的青春年华~我要妈妈~我要我应该有的欢声笑语,我要十七岁至三十一岁的爱情,家庭,事业……五千多天的冤狱生活,生不如死的磨难~面对适应社会的无所适从,深夜中的以泪洗面~一切对我真的很不公平。”
蒙冤入狱13年10个月,她失去的,金钱无法估值;可补偿的,是未来可期的一串数字。
钱能买到什么?细想这个问题,钱仁凤只感到遗憾。与她同龄的小姐妹,如今有车有房有爱人有孩子,而她,孑然一身、生活没着落,且样样要像幼儿般从头学起。
相比狱中承受的苦难,以眼前这种姿态面对自己让她更觉残忍。“人是自由了,但中间很多东西断了”。
她的情绪在这两天濒临崩溃,无力感如病菌在全身蔓延。总是哭,她“感觉很累”。今早家人打来电话,她没接,怕在电话里失态。
她要强,讨厌脆弱、流泪的自己,尤其不想旁人看到流泪的冤狱归来者。
2002年2月,幼儿园小保姆钱仁凤被认定凶手,致使一名两岁女童身亡,被判无期徒刑。
当有网友质疑955万索赔金额是狮子大开口时,她终于撑不住了。此前在侵犯人身自由赔偿方面,律师建议申请赔偿金应当按照每日24小时的标准计算,而不是《国家赔偿法》中规定的每天工作8小时。钱仁凤认为理所当然。“难道8小时以外,我在外面吗?”
她介意网友那些评论。在电话里,她失声痛哭,说自己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如果可以,我不要钱,只想要回那些失去的东西。”
每日人物(ID:meirirenwu) 孙静
这是钱仁凤16岁时的照片,当时她还是一名爱美的长发少女。
“她绷得很紧”
出现在每日人物面前的,是一个矮小黑瘦的西南姑娘,套着不合身的蓝色工服。她拎一大串钥匙,穿过河塘,在楼间巡视。走路时,右脚微跛。
这里是广州南沙区大岗镇的中船重装宿舍区,钱仁凤新生活的圆心。
钱仁凤在宿舍区工作
在这里,她的工作是宿舍管理,但同事开玩笑喊她“管家婆”。她主动管的事太多了,眼里总有活儿。4月初,发现楼道密布发黑的蛛网,她1米5的个子够不到,便找来一根两米长的竹竿绑在扫帚上,将蛛网拂去。食堂缺人手,她准会出现在窗口帮忙打饭。住客离开时将垃圾丢在地上,沤出一屋子酸臭。钱仁凤蹲在地上,吭哧吭哧清理了3个小时。
同事丽纯说,她绷得很紧,整个人仿佛还在监狱没缓过劲儿似的,“我们看了都心疼”。
去年底,这家国企得知她坐冤狱的经历后,给了她这份工作,工资3000多元。
她正需要一份工作谋生和偿还亲情。老家位于云南巧家偏远山区,74岁的老父还住土坯房,至今仍在田间耕作。为帮她申诉,堂侄、堂妹等多年来出钱出力,甚至借债。她想尽快偿还。
自2015年12月21日获释,钱仁凤在家休整时间仅俩月,未及多陪伴七旬老父,也没来得及学会必备的生活技能,便只身来到广州。
倘若经济条件富足,她或许会参照其他冤狱回归者的经验,先考驾照、报个电脑培训班,速成基本社会技能,或者一人到外地散心、自由行走。
可没有钱。
从头学起
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温和的监狱图书馆管理员老布,在狱中度过近50年后重获自由。他走出高墙,却因无法适应外面的社会而选择结束生命。
钱仁凤自以为做好了融入社会的准备。她之前微信名很长,叫“风儿的执着是把困难踩在脚下”,可她好强,真遇事时难免自哀。
白天宿舍区人很少,钱仁凤在楼间孤独巡视。
同事陪她去镇上买了一部600多元的大屏智能手机。几天后,这部手机“不好用了”,钱仁凤向一位不太熟的同事求助。同事不知道她的过去,解答时没什么耐心,似乎觉得“钱姐”不懂操作这事太不可思议。
“我又不爱玩手机。”她开玩笑躲过尴尬,却事后暗自神伤。她本想解释,在“里面”脱离社会太久,所以才什么都不懂,但没说出口。
听闻有零基础电脑培训班,她兴致很高,像小孩子一样,晚饭间几次央求同事去镇上时帮她留意。可下一秒又退却:万一学不会,被老师骂连小孩子都不如可怎么办……
“没文化”成为钱仁凤的精神负累。她还叮嘱哥哥、堂妹的孩子要读书。回家后,她唯一一次发火,是因为小侄子贪看电视、不写作业。
高墙内的封闭,似乎还抽空了一名普通女性对审美的把控力。在监狱,她穿一套宽宽大大、编号253的蓝条纹囚服。刚出狱时,面对款式繁多、五颜六色的衣服,她不会挑选,更不会砍价。小学同学拉她去烫发,发型是同学帮她选的。第一次烫发让她感觉浑身不自在,烫完又想赶紧去拉直。
不速之客
17岁前的钱仁凤心气颇高。虽然小学没读完,却总想走出大山,靠双手养活自己,挣钱买喜欢的衣服和送父母的礼物。身边的姐妹十六七岁就结婚了,她却拒绝相亲:“女孩子也要有理想,不是长大了就必须结婚生娃种田。”
但如今,她无比渴望爱情,想要安全感,希望能有个人可以依靠。
在她出狱后,总有一些陌生人登门拜访。侄子钱伦荣说,宣判前两天,小嬢嬢人还没回来,就有陌生人跑到大爷爷(钱智远)家,打听国家赔偿款是否给了,还自称是办理此案的律师,“一听就是骗子”。
年后,又有一个50多岁的男子带着两个年轻人登门,询问是否申请了国家赔偿,说要提供法律援助。钱家人回忆,双方语言不通、无法交流,但对方赖着不走。在警告对方再不走要报警后,三人才磨磨唧唧离开村子。
一名来自湖南湘潭的林姓大叔,提议与钱仁凤合伙搞养殖业。还有一个男青年跑来求婚,说看新闻都看哭了,钱仁凤回他:我暂时不考虑婚姻,以后可以当朋友往来。男青年再没联系她。
当地未婚青年想要来提亲的更多,追着钱仁凤哥哥、嫂子要电话。他们只得告诉对方:我们做不了妹妹的主。在父亲、兄嫂等家人看来,钱仁凤的婚姻是当下最重要的事,但他们又不免担心,提醒她在外不要被骗。
钱仁凤倒心态平和,应对得体,“我相信他们是真诚的,但现在来找我的,我都觉得不靠谱,因为我还没能力了解他们。”她明显不愿过多碰触这个话题,也不愿揣测闯入者的意图。她试图以善意去理解不速之客。
女二监的奇迹
最近,钱仁凤惊奇地发现手指尖又长出了浅浅的纹路。
出狱第14天,她独自到巧家县崇溪镇派出所补办新身份证。指纹采集时,十根手指轮流试,均未被系统识别。
监狱劳动改造时,她的任务是缝衣服,长年劳作把双手指纹都磨没了。直到最近,手指肚上慢慢长出凹凸纹路。
“我被吓到了,以为自己得了怪病。”钱仁凤记得自己在看守所时是有指纹的。云南省高检院复查案情时也提到,钱仁凤在5份笔录上曾按过指纹。
民警按规定通过其他技术手段帮她申领了新证。钱仁凤想到,在监狱长期缝衣服,指纹是被布料磨没了。
服刑的最后两三年,缝衣服时手指皮肉刺痛,“像废掉了一样”。她没停止做工,其目标是“不能欠产”,“法律没还我清白前,我要做一名合格的服刑人员”。
2007年开始,钱仁凤摸索着自己写申诉。号室熄灯,她就到走廊蹲着写,边写边哭。遇到不会写的字,白天问过别人晚上再补。第一封申诉信写了三四个月才完成,寄出后杳无音讯。
监狱一名负责人告诉她,女二监(昆明第二女子监狱)历史上还没有翻案的,你要成功了,就是女二监的奇迹。他们支持她的申诉。
2015年12月,她真的成为奇迹。
她的母亲却没能等到这一天。
妈妈我想你
无数个深夜,钱仁凤想起病逝的母亲,低声抽泣。
回忆里,母亲那个奇怪的眼神变得鲜明。
2002年正月初六,钱仁凤离家,要去云南巧家县城做幼儿园保姆。沿山路往下走时,一回头,她发现母亲伫立土坯房外,默默望着她。
钱仁凤记得自己当时心里嘀咕:“只不过出去几个月,为什么那样看我?就像我回不来了似的。”
14年后,再回忆那一幕,多了一种宿命感。
钱仁凤特别遗憾,走出大山后,只为母亲做过三件事:拿到第一份工资50元,为生病的母亲买药;第二次是买了双鞋;在监狱时堂姐曾寄来200元生活费,她却托哥哥将钱全带给了母亲。入狱前几年,她每月仅靠10元补贴度日,连个苹果也舍不得吃。
钱母于2015年4月病逝,距云南省高院宣布投毒案再审只差一个月,距钱仁凤出狱差8个月。
当时,钱仁凤与家人通话中已预感情况不对,她向狱警下跪,求见妈妈最后一面。狱警也帮她向上打了请示,但昭通距昆明往返至少10小时,超过规定时间(8小时),钱仁凤未能成行。
在监狱,她曾用毛线套在小葫芦上织成挂饰,钩出“妈妈我想你”的字样,托人带回去。钱仁凤的嫂子说,婆婆当年看到这些葫芦后,整个月都在抹泪。
钱仁凤刚服刑时在葫芦上编织“妈妈我想你”的字样,这些葫芦被家人保留至今。
出狱后,钱仁凤就梦见母亲一次。10多年未见,母亲在她的梦中影影绰绰,没有具象,也不讲话。“感觉她不放心,跟到广州来看我了。”
当下父亲是她最大的牵挂。为生存被迫离家,钱仁凤每天早上会给父亲打一个电话,只要听到电话那端传来“喂”的声音,她就能内心踏实一整天。
刚被抓时,她在看守所一封接一封地给父母写信,诉说被刑讯逼供的过程,请家人相信她的清白。“那时候不懂事,父母心里得有多痛?慢慢成熟了才知道,这样太不孝,我应该自己承担。”现在她只剩下自责。
进入夏季,位于广州南沙的宿舍区牛蛙呱噪、蚊子又多,钱仁凤常深夜失眠。她在朋友圈里倾诉:爸爸妈妈,我想你们。提起国家赔偿前不久,钱仁凤在凌晨两点宣泄情绪:“心好痛”。配图是那串葫芦。
她工作的宿舍区三楼是会议室,平日少有人去。一次见同事小唐把楼梯口铁门锁上,她问:没人上去,干嘛还锁门?
说话慢悠悠的小唐随口开起玩笑:怕有人跳下去呀。
敏感的钱仁凤想到自己:你放心,我好不容易活到现在,一定得好好活着。
走出高墙,她终于有了尽情奔跑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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