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空气南下,最先感知寒冷的应该是辽阔的原野。毫无遮挡,所有的草木顷刻间被低温侵袭,天地清冷,万物孤寂,让人心生寒意。我想,若来生做一棵树,我一定要扎根在一座深深的庭院里,至少,能拥有一种被保护感。
庭院,是传统文化意象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欧阳修的《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中,描摹了一座杨柳成排的典雅庭院,以及一名女子深深的闺怨,给人一种古朴的美感。灰白的围墙里是一种独特的气候,充满真挚而细腻的情愫。
于我而言,用情怀这个词来形容庭院,或许更加贴切。在我看来,庭院深深,彰显的是一种充满力道的包容,给人一种实实在在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让家的意象变得更加充盈和静美。
我曾经拥有四座庭院。
幼年时,父亲将楼房围了起来,因是乡下,不受拘束,这个院子很大。矮矮的围墙内,有井一眼,深十余米,井水甘甜可口。有地几分,种小白菜、西红柿等,平日菜蔬无需外买。那时,我常与伙伴在这里玩耍,多次遇蛇游弋,那些红黑相间、吐着信子的精灵,我至今都无法将它们从脑海里抹去。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九九八年,洪水将整座院子都淹没了,大大小小的鱼儿在其中嬉戏,而我却无计可施。让人欣慰的是水退后,它们中的一些未来得及撤离,终究成了我们一家的盘中餐。
后来,因父亲经商需要,我们搬到了邻镇一座小山下,原来的院子连同楼房一起出售了。当时难过了很久,我知道,我的童年时代就这样结束了。
新家坐落在一块荒地上,父亲建了个三合院,坐北朝南,门前有池塘一座,鱼虾颇多。这个院子没有原先的大,但却是最让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我的初中时光大部分是在那里度过的。院子里植有香樟、扫把树、洗澡花、大铁树、枇杷、金桂以及祖父的盆景等等,小小的院子里真是拥挤不堪。院门边还有两小块地,祖父在那里种了葱、蒜、香菜、小白菜等等。扫把树也是祖父种的,盛夏的时候长得极其茂盛,秋冬时节就枯黄了,届时祖父就将它们齐根砍下,做成扫帚,供家用或父亲的厂里用。洗澡花是我从当时借读的初中带回来的,那时一个同学家养了很多花草,便给了我几株洗澡花小苗,还说这花既漂亮又好养。我喜滋滋地将它们带回家,和祖父一起将它们种在了院子一角。过了不久,洗澡花长高了,一串串红花向天空高歌猛进,在风中摇曳生姿。第二年,它们占领了整座院子,院子变成了花园。夏秋时节,天气闷热,我们将饭桌搬到了院子里,吃饭的时候,各种花香飘到了碗里,扇都扇不走。我们养了“黑豹”、“大黄”、“八怪”三条狗,还有一只猫“咪咪”,我们吃饭的时候,它们安静地在边上坐着,不敢造次。
那时的生活是完美的。家人安康,生活幸福,我在亲人尤其是祖父祖母的悉心照料下,如一株洗澡花疯长。
后来,我去县城读高中,祖母陪读,我们寄居在大姑家的院子里。大姑家房屋不够住,父亲让厂里的工人在院子里盖了间小房子,供我和祖母容身。大姑家的院子里有一口井,井水清澈但受到了污染,不能喝,只能作卫生用水。院子里比较潮湿,花花草草滋养得较好,水灵灵的。我喜欢周末天晴的时候,在院子里的空地上写作业,身旁的花草让我打起十二分精神。为节约燃气,大姑常常在院子里烧柴引煤,下雨的时候,烟雾和水汽混合在一起,整座院子都笼罩在雾气里。院子里还住着另外一家子,是对老夫妻,祖母和大姑一家不在的时候,他们常做饭给我吃。我感念他们的好。
时空变幻是永恒的主题。高二的时候,父亲的厂和三合院被新建的高速公路占用,工人们一下子就散了,父亲改行做起了别的生意。我们回到了原来的村庄,父亲在小姑家隔壁的空地上,给我们盖起了一座别致的小洋楼,他和母亲则到邻村创业去了。
小洋楼前也有一座院子,这个院子比原先的又小了些。父亲将香樟、大铁树以及祖父的盆景等等都移了过来。祖父不知道从哪里搬回几只小水缸,他在缸里养上了睡莲。盛夏时节,粉色的莲花朝开夕合,可爱至极。祖父喜欢打理这个小小的院子,主要是清除杂草,以及侍弄他的那些宝贝盆景。祖父的盆景都是他自个儿从山里辛苦挖回来的,每一盆都凝结着他的汗水和智慧。
祖父喜欢坐在院子里吃早茶。早茶的内容很简单,一杯绿茶,一碗芝麻粉,一碟嫩姜便是全部。祖父有时吃着吃着,会站起来,握着茶杯在院子里走上几圈。那时他的身体是极好的。
大姑家后来也遭遇了拆迁,那时我在省城上大二。等回去看的时候,早已是瓦砾遍地,我住了整整三年的院子不复存矣。世事无常,大三下学期,祖父病重离去了。此后,家里的院子就再也没人打理,祖父的盆景和杂草一起疯长,渐渐地长成了一棵棵茂盛的树,而那几缸睡莲,莫名其妙地就枯死了。
再后来,家里又因修路拆迁,我们搬到了新建的小区里,二楼,只有一个小阳台。而我婚后则搬进了市里,住在一栋高层里。
时过境迁,那些庭院渐渐地迁到了我的心房周围,并深深地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