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形容一个女子漂亮,总用“美若天仙”这个词汇。织女,这位下凡与牛郎恋爱的女子,本就是天仙,肯定是位美女了。美女美在何处呢?《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对其容貌仅写了一句:
纤纤擢素手。
纤纤,细长。擢,伸出。素,略带光泽的白色丝织品。这里作形容词用,指柔滑、白皙。本句的正常语序应是“擢纤纤素手”,即织女伸出细嫩、修长、白皙的双手。
如此之手自然是美丽的,然而这似乎并不能直接看出织女有多美。在如今这个“刷脸”的时代,假如对面走过来一位女子,你的评判标准多会是远看身材而近看脸蛋。
可本诗的作者偏偏不写织女的身材与容貌,原因何在?说到这,不得不提及中国文人的写作技巧与审美追求。他们似乎很早就窥知了侧面描写的妙处,形成了“有”“无”相生的认识。写其手之纤细修长,怎会不令读者联想到织女身材之纤细修长?写其手之柔滑白皙,怎会不令读者联想到织女面颈皮肤亦是如此?身材如此,皮肤如此,此人安能丑陋?(当然,织女既然是织女,织布必是她的职业。专写其操纵织布机之手,也是符合人物身份的写法。)
至于此诗完全没有描写织女的眉眼,也是同样的道理。每个读者对织女的容貌都有基于自己审美体验的想象,与其“定于一尊”产生僵化,不如干脆省去不写,一“无”生万“有”。
《迢迢牵牛星》这种以手来衬托美女之美的写法并不是孤例。《古诗十九首》的另一篇——《青青河畔草》——就有“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这样的句子。《孔雀东南飞》中,写刘兰芝的美貌同样用了相同的手法,说她“指如削葱根”。陆游的《钗头凤》,开篇也是“红酥手,黄滕酒”。如此之手捧如此之酒,大有美女“彩袖殷勤捧玉钟”之意了。
说到美女的手,我想到了新版《神雕侠侣》。小龙女的扮演者陈妍希狂遭观众吐槽,说她气质太“村”,和神仙般的小龙女不搭界。
(陈希妍)
(陈玉莲)
(李若彤)
(刘亦菲)
平心而论,之前的扮演者谁又是“真的”小龙女呢?我完全可以这样说,陈玉莲未免老成而近乎少妇,李若彤未免高冷而近乎刀客,刘亦菲未免娇贵而近乎公主。“真的”小龙女到底什么样?《神雕侠侣》原著这样写道:
杨过抬起头来,只见一只白玉般的纤手掀开帷幕,走出一个少女来。那少女披着轻纱般的白衣,风致绰约,二十岁不到年纪,除了一头黑发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异常,只是肌肤间少了一层血色,隐隐透着异气,却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位仙女。
可见,金庸先生是得了《古诗十九首》嫡传的。除去那双万万省不去的纤纤玉手外,他再也没有对小龙女做更多的容貌描写。
由此可见,如果小龙女躲在书中,那自然是一千个读者中那个符合自己审美标准的小美女。如果小龙女走出书外,被导演指定的那个演员显然是承受不住这千般打量的。陈妍希如此,陈玉莲、李若彤、刘亦菲亦如此。文学与影视属于不同门类的艺术,文学形象与影视表现两者之间其实原本就缺乏切实的可比性。拿文学想象层面上的小龙女来衡量影视作品中的具体扮演者,结果一定是失望的,也是无聊的。如果你不喜欢看陈妍希演的小龙女,换台就是了。
补记:中国人在描述四大美女之美时,连纤纤素手都觉得多余了,只用美貌所产生效果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八个字,就把四大美女给打发了,真是经济实惠到家的大手笔!
又:茨威格《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中对赌徒的手的描写,可说是极为细致且有张力,抄录一段附下:
绿呢台面四周许许多多的手,都在闪闪发亮,都在跃跃欲伸,都在伺机思动。所有这些手各在一只袖筒口窥探着,都象是一跃即出的猛兽,形状不一颜色各异,有的光溜溜,有的拴着指环和铃铃作声的手镯,有的多毛如野兽,有的湿腻盘曲如鳗鱼,却都同样紧张战栗,极度急迫不耐。见到这般景象,我总是不觉联想到赛马场,在赛马场的起赛线上,得要使劲勒住昂奋待发的马匹,不让它们抢先窜步:那些马也正是这样全身颤栗、扬头竖颈、前足高举。根据这些手,只消观察它们等待、攫取和踌躇的样式,就可教人识透一切:贪婪者的手抓搔不已,挥霍者的手肌肉松弛,老谋深算的人两手安静,思前虑后的人关节跳弹;百般性格都在抓钱的手式里表露无遗,这一位把钞票揉成一团,那一位神经过敏竟要把它们搓成碎纸,也有人筋疲力尽,双手摊放,一局赌中动静全无。我知道有一句老话:赌博见人品;可是我要说:赌博者的手更能流露心性。
同样是描写手,西方工笔细描式的写法,让人更有身临其境之感,这是东方写意式描写所不具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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