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年(1582年)冬,浙江青浦令屠隆(明代文学家、戏曲家)离开任所前往京城,参加礼部三年一度的述职考评。事毕,他回到浙江老家,不久就接到了就任礼部仪制司主事的任职通知,由七品县令擢升为从六品的京官。
一入都城,屠隆马上就体会到,京官生涯实不过一袭华美的袍子,外表光鲜,内里的窘迫唯有自知。在帝国庞大的文官躯体中,礼部仪制司是个盲肠般可有可无的部门,没多少实权,还动不动要给上司送礼。自己薪俸又低,囊中常空,连请朋友喝一顿酒都要拿妻子的首饰和仅有的一根银腰带去典当,哪有那么多闲钱去谒客投刺?经济上的困窘不去说它,他最受不了的还是京城的风沙和泥泞。出去一趟要戴面罩,风起飞尘满衢陌,归来下马,两只鼻孔黑乎乎的就像烟囱一般。更不堪的是夏天暴雨过后,由于地下排水不畅,积水深的地方几乎及鞍膝,且马屎和沙土混作一处打着漩,整个北京城就像个超级大泥潭。
京师纵有千般不是,也有一样好。别人看京城是污浊的权力场,在他是个一逞才情的大戏台。到京没多久,他就携着在青浦时写就的《采毫记》在上流社会的私人堂会上客串登场了。这位来自南方的官员能写又能演,且扮相俊美,一时成了京城地下娱乐圈里争相延揽的人物,达官贵人竞相与之结交,数不尽的饭局、宴集让他恨不得多出几个分身来才好。
有一位对他极其崇拜的人不可不提,此人是西宁侯宋世恩,其先祖曾在永乐年间以征西功封西宁侯,传至宋世恩已是第十代。宋世恩是纨绔子弟,凡贵公子身上的习性他都有,奢靡、放纵、好客,但他雅好文艺。在一次私人聚会上,他经人介绍结识屠隆后,非要拜在屠隆门下学习辞赋,且要以兄弟相称,与之通家往来。对于日子都紧巴到了要靠银带换酒的屠隆来说,有这样一个阔朋友当然也不错,看宋世恩执礼甚恭,屠隆也就成了侯府常客,经常与之宴游唱和,听戏作乐。
西宁侯夫人是一位色才兼具的大家闺秀,且工于戏曲音律,这位时常出入她家的新晋礼部主事早就引起了她的关注。每当屠隆脱了官服,走上戏台扮作优伶即兴串演时,年轻的侯爵夫人就会坐在微风吹晃的帘箔后面欣赏。有时中场休息,细心的夫人还会嘱下人给屠隆送上一杯香茗。本来这只不过是女主人的关心,再加侯门深宅里一个女粉丝的一点倾慕,未必有关男女私情,但在那个年代里,被别有用心的人一渲染,这事儿就被放大了。
早年间有一个对屠隆有着啮齿之恨的人叫俞显卿。屠隆任青浦令时,他还只是一个举人。据说屠隆在任上时,俞显卿有事求见屠隆,屠隆可能不太喜欢此人,会面时就不怎么把俞显卿放在眼里,言语多有轻慢,这就得罪了他,使他怀恨在心。不想万历十一年俞显卿中了进士,分到刑部任主事,不是冤家不聚头,多年前的仇恨沉渣泛起,屠隆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万历十二年九月,宋世恩从南京解府印回到京师,在自家府第置酒演戏,大宴宾客,到场亲朋好友十数人,屠隆自然在列。酒酣乐作,客醉淋漓,主人两度起立向屠隆敬酒,屠隆回敬一杯。趁着酒意,宋世恩再度提议要与屠隆结为通家之好,他的妻子将择日去屠家拜访老太太和嫂夫人。座中客人见主人对屠隆如此看重,自然对屠隆更要高看一眼。
但还没等到宋世恩偕妻造访,一道弹劾屠隆的奏疏已然送到了万历面前,上疏者是任职才几个月的刑部主事俞显卿。俞显卿此疏称屠隆淫纵,有伤风化,还隐约牵涉到宋世恩的夫人。
本来,纠察风纪是监察御史和六科给事中等言官的职责,俞显卿以与此不相干的身份上疏弹劾,属于不懂官场路数,越俎代庖,但此人急图报复,欲置屠隆身败名裂而后快,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在这起传得沸沸扬扬的弹劾案中,屠隆和宋世恩及其夫人交往的一点一滴被别有用心者渲染夸大。有关屠隆和侯门里的一位尊贵貌美的夫人在戏台下私相授受、眉目传情的绯闻,在京城的上流社会悄悄流传着,种种猜测和臆想的细节,足够让听者心惊肉跳。这些带着色情意味的传言飞进宫中,飞进了年轻的万历耳中。
此事发生在万历十二年,距以铁腕手段著称的宰辅张居正去世才两年,刚尝到权力滋味的万历还颇想振作一番,接到此疏,自然极为恼怒,派有司稽访此事。结果,事出有因,了无实状,便以各打五十大板了结。
俞显卿涉嫌挟仇诬陷,所上奏疏又大失文臣体面,被罢去刑部主事职务;礼部主事屠隆被坐以诗酒放旷,遭革职斥逐。此案配角宋世恩则被罚俸禄半年,至于那位美丽而有才情的宋夫人后来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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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柏田
来源|《百家讲坛》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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