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源起于娱乐需求,本属音乐文学,其产生适应了市井需要,是城市经济发展的结果,与中国传统诗歌走的是两条完全不同的路子,自然也不涉及比兴寄托等诗歌所特有的传统。后蜀赵崇祚所编的《花间集》,是中国最早的文人词总集,是研究词之发展的重要资料。在《花间集》选录的18位词人中,温庭筠居首位,是为"花间鼻祖",其风格浓艳绵密,多写闺阁女子,开创"词为艳科"的传统。从此之后,词在很长一段时间都研习"艳科"传统,极少如诗歌一般"言志"。因此,温庭筠的词作也一向被视作简单的代言体,即想象女子的微妙心理,描摹女性的姿态、动作以表达一种或闺怨或伤春的情思,配合音乐演唱,适应娱乐需要。
然而随着词的不断发展变化,尤其是词的音乐性的逐渐丧失,诗词原本所具的分明界限渐渐模糊,尤其是苏轼"以诗为词"的理论提倡和大量的实践创作,再继以辛词直接而深刻地表现人生,词也开始具有了诗的品格,也可以"言志"。清代张惠言与张琦合编《词选》,选词讲比兴寄托,在他看来,温庭筠的词并非单纯表现闺思艳情,而是有深意寄托于其中,如他的《菩萨蛮》,是"感士不遇之作也",其中有"《离骚》'初服'之意。"这一观点对词的发展产生重要影响,既有附和,亦有反对。以周济为代表的支持者意在提高词的地位,尊词体,挽浙派之流弊。批评者坚持"词为艳科"传统,严守诗词界限,认同词"别是一家",自然反对这种"以诗为词"的路径,如王国维就在《人间词话》中说温庭筠词作无甚命意,批评张惠言的"深文罗织"。双方各有道理,那么温词究竟是否有寄托呢?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分析:
首先,中国传统文学批评讲求知人论世,了解人物生平,有助于研究者做出基本判断。史料记载,温庭筠屡试不第,长期被贬抑,终生不得志。这为他在词中"言志"提供了可能性。毕竟不得志而转于在文学作品中表达情志,是自《离骚》以来的比兴寄托传统,若温庭筠仕途顺遂,是不必于词中以寄托来寻求慰藉的,自然也不存在温词的比兴寄托说。而温庭筠仕途不顺,终身潦倒,其欲仕不得的心思有意无意地渗透进词中,是很能说得通的。
其次,温词寄托说自不是空穴来风,而是与他的词作内容相联系的。如其代表作《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此词描写了一个容貌秀丽的闺中女子起床梳洗的一系列动作,描摹了女子倦懒娇柔的形态,含蓄细腻地刻画了她寂寞孤独的的内心。读来分明是单纯的描摹女性,并不见何处比兴,何处寄托。但具体看来,"娥眉"不免让人想起《离骚》:屈原在《离骚》中建立起一个系统的比兴寄托体系,以美人喻忠臣和品性高洁之人,以香草喻品性之高洁,"众女嫉余之蛾眉兮"中的"娥眉",作为美人的突出特征,自然也是含了高洁品性的意思。因此,随着《离骚》传统在中国文学史上地位的确立,《菩萨蛮》中的娥眉,不免也让读者自然联想到比兴寄托上去。这样一想,"懒起"表面上看是无情郎欣赏,实则很可能暗含了作者于政治上未得赏识的心态。尾句的"双双金鹧鸪",也很可能是含蓄表达了作者仕途不得志的孤独苦闷。《离骚》有"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之句,以志不得施转而专注自身外貌着装的修饰,《菩萨蛮》中对女子懒起梳洗的描写也暗合了这个意思,因此张惠言称:"'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整首词像是作者的含蓄自白,以寂寞的闺中女子暗喻无人赏识的自己,将自己的情志寄托于此中。温词的寄托说便是由此而来。
再者,从接受美学的角度看,此问题又有了一个可供参考的新角度。以上前两条是必须结合在一起看的,若没仕途不顺,自无将不得志之意寄托于词中的道理;而这第三条却可以独自成立——读者从"娥眉"、"懒起"和"双双金鹧鸪"中读出了"士不遇"和"《离骚》'初服'之意",那这首词就有了这样的阐释路径,不必管原作者是否真有此意。中华诗词流传几千年,本就有误读的存在,但并不有损经典的价值,甚至有的还重建了某些作品的价值。从这个角度说温词存在比兴寄托,亦是有其合理性的。清人谭献在《复堂词录序》中说:"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未必不然",实际上即提到了中国古典诗歌中"误读"的合理性。这样说来,说温庭筠部分词作有寄托,自然是可以成立的。
综上,温词很可能存在寄托。但读者也应当明白,即便温词存在寄托,也并非他的所有词作都属寄托之作,词在当时毕竟与专注"言志"的诗不同,温词中存在寄托的词也只是少数,因此不可牵强附会,把一些读来明显没有寄托之意的词作硬归为寄托之词,犯了"深文罗织"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