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失意唯有酒：对话唐诗之《醉时歌》

杜甫：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

阿呆：广文先生是您那在广文馆任博士的老朋友郑虔吧？

今天我们有个词儿叫“衮衮诸公”，指众多身居高位的人。这是您的创造吧？

“台”，是御史台；“省”是中书、尚书和门下三省。“台省”可是当时大唐帝国最重要、最核心的职能部门了。许许多多的政坛大佬都去台、省办公了，他们纷纷享受着高官厚禄，单单只有广文先生一个人在广文馆独享冷清——不仅职位低微，而且待遇还很清贫。

看来，这广文先生也跟您一样，都属于那“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一类人吧？

杜甫：甲第纷纷厌梁肉，广文先生饭不足。

阿呆：甲第，就是“豪门”。豪门之内，整天饱食大餐美味。“厌”者，满足也（学而不厌，就是学习而不满足）。与此相对应，广文先生则是连饭都吃不饱！

同样为官，为什么广文先生的遭遇是这样呢？他不是诗、书、画兼擅，被唐玄宗赞为“郑虔三绝”吗？

杜甫：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

阿呆：羲皇，是指传说的三皇之一伏羲氏吗？那可是华夏人文的初创时期，人人都要竖起大拇指的上古道德之世啊。

论道德、人品，郑虔那是高出古人的；论才华，连屈原、宋玉都得靠边儿站。如此人才，为什么会“官独冷”、“饭不足”呢？

杜甫：德尊一代常坎轲，名垂万古知何用？

阿呆：坎轲，就是今天我们说的“坎坷”吧？其人道德高尚，赢得了一代人的尊重和敬佩，可惜这一点儿用都没有，命运还是坎坷不平，更要命的是这样的坎坷正是人生的“常态”！是啊，这样坎坷一生，纵使死后垂名，对于不能一展抱负的人来说，也还是会遗恨无穷的。

如此虚掷一生，想想真让人痛心啊！您这牢骚，真是笔力千钧、掷地有声啊！

杜甫：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鬓如丝。

阿呆：我们都知道杜陵野老是您的自称。一个“野”字，表明了您的民间身份、布衣立场。当然，这里边还有您被朝廷弃之草野的隐痛在吧？您是被什么人“嗤笑”呢？是朝廷上的衮衮诸公，还是别的什么人？被褐短窄，是说您的打扮寒酸。鬓如丝，说的是生命的老去，而您的人生眼看就要在这寒酸坎坷、冷眼嗤笑中度过了。看来您和郑虔成为朋友，不是偶然啊！

杜甫：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

阿呆：籴，音dí，是买入米或谷。太仓米，是当时长安所设的皇家粮仓。因为去年（天宝十三载，754年）秋收时节，长安一代从八月到十月，连下了60多天的雨，关中地区基本颗粒无收。所以，朝廷开皇家仓库救济穷人。天天靠救济粮过日子，看来您在长安的生活真是太惨了。唯一的安慰，就是那与您襟怀相同的老朋友郑虔了吧。坎坷中的友情，总是特别珍贵吧？

杜甫：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

阿呆：虽然两个人日子过得都很潦倒，好不容易弄点儿钱，还是要义无反顾地去买酒喝，您二位这是酒逢知己啊！喝酒能喝到不拘形迹、不分你我（郑虔比杜甫大二十多岁），拜“痛饮”为师，您二位可是喝酒喝出了新高度啊！

可阿呆在“痛饮”里，看出的不是潇洒奔放的豪饮，而是纵酒背后的沉痛和疏狂。古人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看来不假啊！

杜甫：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

阿呆：呵，这酒都喝到深夜了？夜很深沉，二位在伴着春雨喝，这时一灯如豆，只见雨打花落，屋檐前飘落花瓣。一切都很静，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想必衮衮诸公们都早已入睡了吧？

杜甫：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

阿呆：什么？您二位还要放声高歌？您不怕惊醒邻居，人家找来算账？高歌之时，觉得有鬼神相通，您这真是喝高了吧？还是您脱略了世间的名利干扰，顿觉自己精神为之一阵舒爽，以至于产生了奇妙的错觉？

是啊，人生坎坷，就算饿死了被人扔进深沟巨壑，又能怎样？人生苦闷，但意志从未消沉，人生依旧昂藏，这就是您大小就身具的傲骨吧？“独立苍茫自吟诗”，这真是您一声的写照呢！

杜甫：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

阿呆：是啊，司马相如才华放浪不羁，可是也有跑堂刷碗的时候；扬雄学问很大，认识很多稀奇古怪的字，可是一被诽谤，就怕受辱，一听说官吏到来，最后只能跳下阁楼寻死。这两个千古奇才，命运都足够坏。可见，从古至今，受到命运捉弄的，不仅仅是你们啊。

杜甫：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

阿呆：哦，我明白了。从上两句开始，您是在劝慰老朋友郑虔。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其人格是傲岸的、高贵的。早赋归去来，是劝郑虔辞职归隐。可是，田是“石田”，无法耕种；茅屋破旧、一片荒芜，就算回家归隐，也逃不过挨饿的命！

这真是太惨了！

杜甫：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

阿呆：您回想过去，自己一生服膺儒术，希望学而优则仕，为时代、社会做贡献，可惜却始终没有得到一个平台。说什么大圣人孔丘（即孔子）为国为民的情怀，说什么盗跖挖人心吃人肉多么恶贯满盈，一切圣贤不肖，都会被历史的尘埃深深掩埋！

哎，说实话，在现实里碰壁的事，谁没遇见过呢？连孔子为了实现文质彬彬的礼乐世界，不也是周游列国、一生奔波吗？

杜甫：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

阿呆：人生有很多无奈，也有很多沉痛。身当坎坷，牢骚太盛会断肠，还是珍惜活着的时候，多喝他几杯吧。题为《醉时歌》，其实是一篇感慨沉痛的牢骚话，这些话只有在喝多了之后，才一吐真言，也只有和好朋友才能一吐真言吧？

您送李白的诗句“痛饮狂歌空度日”，“痛饮”是因为现实遭遇不公，“狂歌”是因为性格傲岸不屈，“度日”之前加一“空”字，人生虚度之痛、无力之感，就和盘托出了。

其实，这也是您此时的心态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