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一体 ”思想在儒家哲学中源远流长 ,是阳明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 ,与其“致良知 ”的学说是境界与本体的关系。阳明指陈时弊 ,积极应对 ,就是要在以良知为本体的基础上实现“仁者浑然与万物一体 ”的至上境界。
一、阳明“万物一体 ”思想的渊源及其内涵
“万物一体 ”思想源远流长。惠施有泛爱万物、天地一体的思想 ,墨子的“兼爱 ”也有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意义。墨子主张“视人之国 ,若视其国 ;视人之家 ,若视其家 ;视人之身 ,若视其身 ”。《庄子 ·齐物论 》提出“天地与我并生 ,万物与我为一 ”。孟子提出“万物皆备于我矣 ,反身而诚 ,乐莫大焉 ”。张载的《大心篇 》说“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 ”,认为“视天下无一物非我 ”,即后来程颢所说的“莫非己也 ”。在《西铭 》中 ,张载以“吾 ”为轴心 ,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程颢深受张载的影响。他提出“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 ,莫非己也 ,认得为己 ,何所不至 ? 若不有诸己 ,自不与己相干 ,如手足不仁 ,气已不贯 ,皆不属己 ,故博施济众乃圣之功用 ”,以及“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识得此理 ,以诚敬存之而已 ,不须防检 ,不须穷索。此道与物无对 ,大不足以名之 ,天地之用皆我之用 ”的观点。宋代以后 ,大多数儒者“同体 ”的思想直接来自程颢的这两段话。据湛若水《阳明先生墓志铭 》, 正德元年(1506)阳明与甘泉会于京师 ,“遂相与定交讲学 ,一宗 程 氏‘仁 者 浑 然 与 天 地 万 物 同 体 ’之指 ”,后来在《书王嘉秀请益卷 》中阳明也强调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晚年居越 ,更通过对《大学 》首章“亲民 ”的解释阐发与物同体的思想。这表明 ,“与物同体 ”一直是阳明思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理解某个思想体系的核心概念及其内涵是理解该思想体系的基础。而由于解释者本身的文化构成等个体差异 ,必不可免会有不同角度的解读和思考。笔者以为 ,同情理解是正确解读文本的一个重要前提 ,而出于情感上的同情还是基于学理、学术上的同情 ,对于我们解读文本实在是一重大分别。以论者目前学理层次浅陋之水平 ,对于儒学尚远未达可精细分判的高度 ,所以更多的是对事情本身的内涵、外延等方面进行一些思考和旁证 ,只希望能够或有助于进一步深入阐释和理解儒学。
理解阳明的“万物一体 ”问题 ,至少需要从三个层面来思考。第一是“仁 ”或“仁者 ”,亦即“大人 ”。在阳明表述中有时说“一体之仁 ”,有时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 ”,或说“夫圣人之心 ,以天地万物为一体 ”。笔者以为是因其语录体在时间上本就不连贯 ,表述不同而其实一也。此“仁 ”也即阳明“良知学 ”的核心“良知 ”。远承孔子之“仁者爱人 ”,其所要追求的境界同样是“仁者 ”所应具的“己立立人 ,己达达人 ”境界 ,在阳明则为“致良知 ”。第二是“天地万物 ”,当应分辨它在阳明《传习录 》中指什么。首先 ,我们看到大多情况下 ,阳明是分别“天地 ”与“万物 ”而论的。就“天地 ”而言 ,大多数地方 ,指生生之天地 ,万物和人由之而生 ,而万物和人之理也由之而生 ;少数时候又明指形上意义的天地 ,如“可见人心与天地一体 ”。综合来看 ,“天地 ”与人和万物相比是具有先在意义的 (是宇宙生成论也是存在论意义上的 ,不过在中国哲学是不会去明确区分这些的 )。就“万物 ”而言 ,当指与人同生于天地间而又不同于人的诸物 ,即所谓“风雨露雷 ,日月星辰 ,禽兽草木 ,山川土石 ,与人原只是一体 ”。其次 ,我们也看到阳明有时又把“天地万物 ”并论而与人的“良知 ”对指。在同一条中 ,阳明强调 :“天地无人的良知 ,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 ,与人原是一体 ”。在这同一条中前后意思也有不同。“岂但禽兽草木 ,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这种情况下突出了“良知 ”的地位。此外《传习录 》中 ,“物 ”指“事 ”,所谓“必有事焉 ”;又有人之良知指示而成之事事物物。总之 ,“万物 ”当指与人不同、在人之外的事物 ,它们是不具备良知的。“天地 ”也与人不同而在人之外 ,天地之心是人 ,人能与之感应而得到其“道理 ”,而这也即人心本然之“良知 ”。第三是“一体 ”。“一体 ”是人心由“天地 ”感应之“良知 ”接应于“万物 ”而得到的人之应然境界 ,在此“仁 ”或“良知 ”遍流而无间。所以是内在于“仁者 ”的“一体 ”,是“良知 ”的“一体 ”,而不是知识论或生成论意义上的泯然物我。
由以上可知 ,阳明“万物一体 ”思想即是“仁者 (良知 ) —天地 —万物 ”三者的“一体 ”,而它也包含了阳明“良知学 ”的基本范畴。“良知 ”本身即“天地 ”之道之理 ,“而人之一点灵明为天地万物开窍最精者 ”,即与天地感通 ,故人心也即具有“良知 ”。但常人因其“私欲 ”之蔽而“失其本心 ”,需要不断经由“功夫 ”才能达“一体 ”的应然境界 ,而唯有圣人才能“生知 ”而具有“一体之仁 ”。
二、阳明论“良知学 ”与“万物一体 ”
《传习录 》中阳明对“万物一体 ”的谈论散见于各处 ,自身并不刻意求一体系。在他的语境中 ,时时体认“良知 ”才是为学的唯一进路 ,尤其不必牵涉过多无用的“节目 ”在学习中。为学在他是必先“致良知 ”,而后“格物 ”磨练于事事物物上 ,然后可成其圣贤之教。而生活于当下的我们 ,则因隔了时空 ,或可拉开一个间距 ,对其思想进行更为细化的分析 ,分辨其思想的各个层次和含义 ,以能更好地把握其学说的深意。
(一 )“良知学 ”是“人心与天地一体 ”之本
探讨人之为人的形上基础是传统儒学的一个重要向度。其进路是明其所不是者 ,更进而明其所应是或当是者 ,也即所谓人禽之辨。“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 ”,而就在人的一点“仁 ”心 ,仁者爱人 ,亲亲而“仁民爱物 ”。人比禽兽为高之处 ,不在其生物样态或物理形态等自然的、生理的方面 ,而在于人心这种自省自知的良明上 ,是一求诸于己的内在要求 ,所谓“为仁由己 ”。人可通过尽己之心而知性知天。这种高明之处 ,不是一种外在的规范或权威的强制 ,其“功夫 ”是要求个人自己去领会继而实践。故要求“慎独 ”,求“诚 ”与“放心 ”。事实上 ,道德层面本就应无过多的强制性 ,而更多的是一种个人自觉追求。由此而儒家之发见人的“主体性 ”是甚为深切的。细读原文 ,可体察到阳明秉承了儒家传统 ,并更进一步把人心的“良知 ”提升为原本就与天地一体的道德本体。如 :
朱本思问“人有虚灵 ,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类 ,亦有良知否 ”? 先生曰 ,“人的良知 ,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 ,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 ? 天地无人的良知 ,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 ,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 ,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 ,日月星辰 ,禽兽草木 ,山川土石 ,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 ,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 ,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 ,故能相通耳。”
问“人心与物同体。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 ,所以谓之同体。若于人便异体了。禽兽草木益远矣 ,而何谓之同体 ”? 先生曰 ,“你只在感应之几上看。岂但禽兽草木 ,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 ”。请问。先生曰 ,“尔看这个天地中间 ,甚么是天地的心 ”? 对曰 ,“尝闻人是天地的心 ”。曰 ,“人又甚么教做心 ”? 对曰 ,“只是一个灵明 ”。曰 ,“可知充天塞地中间 ,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 ,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 ,谁去仰他高 ?地没有我的灵明 ,谁去俯他深 ? 鬼神没有我的灵明 ,谁去辨他吉凶灾祥 ? 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 ,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 ,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 ”? 又问 ,“天地鬼神万物 ,千古见在 ,何没了我的灵明 ,便俱无了 ”? 曰 ,“今看死的人 ,他这些精灵游散了 ,他的天地万物尚在何处 ?”
我们看到 ,阳明则提升人对自己的信心与尊严到了一极高处。他以这种“万物一体 ”之论指示出我心已全具“天地 ”之道之理 ,不过在常人则为“私欲 ”所蔽 ,但只需“致知格物 ”,久必可复本来的良知。这样 ,阳明就把人心之“良知 ”作为了道德本体 ,化归“天地万物 ”于此本体之人心中。这样 ,人心不再纷扰于外在事事物物 ,而只求于发己心之良知在事物上磨练即可。此种学问所追求达到“仁者浑然与万物一体 ”的境界。因此 ,良知是本、是意 ,而万物一体则是用、是工夫、是境界 ,此二者是体与用的关系。革去私欲之弊 ,呈现良知之本 ,就达到了物我两忘、万物一体即“仁者 ”的境界。
(二 )“仁 ”者境界
由上可知 ,人心虽与天地万物一体 ,但对于为“私欲 ”所蔽的常人来说 ,“仁 ”是一至高境界 ,不经努力向学不可能达到。而对儒家来说 ,通过“为己之学 ”而“成德 ”者 ,并不是像佛门修行者的独善其身 ,而是又以其已达之“一体之仁 ”复“仁 ”于天下 ,也即明己之“明德 ”后复“仁民爱物 ”。阳明在此若不能说是已达“仁 ”,也至少可以说他自己认为是体察到了圣人之心 ,故他孜孜以求明“良知学 ”于天下。因为圣人与常人之区别在于良心是否为私欲所遮蔽。当其门人问到为何程子的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是“仁 ”而墨子的“兼爱 ”则不是“仁 ”的时候 ,阳明认为墨子的“兼相爱 ”是以“交相利 ”为最终目的。而程子的“仁 ”是有差等的仁 ,是本末、干叶有别的仁 ,不以私欲为旨归 ,是圣人之心的仁。
阳明的“圣人之心 ”有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是圣人向自己心内的要求 ,即“仁者以万物为体。不能一体 ,只是己私未忘 ”。所表达的 ,也即上述的其学所指向的目标是己心良知 ,心之良知与天地万物本是一体的。学习的动力也是来自自己内心自我要求。另一是圣人指向万物的仁心。
格物致知至平天下 ,只是一个明明德。虽亲民亦明德事也。明德是此心之德 ,即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使有一物失所 ,便是吾仁有未尽处。
这就是对学者提出的又一标准 ,即仁者必施。其“仁 ”于天地间万物 ,学者要明明德 ,必须向此努力。由此 ,则必对天下、时事、民生等有着深刻的关怀和忧思。这种忧患感或许本就是儒家一个重要特征 ,这一传统在孔子那里即有相当表现。在尽述孔子曾有种种遭际后说 :
然而夫子汲汲遑遑 ,若求亡子于道路 ,而不暇于暖席者 ,宁以蕲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 ? 盖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 ,疾痛迫切 ,虽欲已之 ,而自有所不容已。
阳明借孔子之言行而道自己的所求所困 ,即求施己之仁一体于天下 ,而又困天下同道既少而圣人之学为不传或未真传。又说 :
夫人者 ,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 ,孰非疾痛之切吾身者乎 ? 不知吾身之疾痛 ,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 ,不虑而知 ,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 ,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 ,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 ,同好恶 ,视人犹己 ,视国犹家 ,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 ,不可得矣。
当其要“兼善天下 ”时 ,自然地即以与我同类的生民的现实状况为着眼点 ,而民生如何则赖于天下之治理如何。
三、时弊的指陈和实现万物
一体境界的应对之策在阳明看来 ,其时代是有着大弊端的。他指出 :
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 ,用其私智 ,以相比轧。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琐僻陋之见 ,狡伪阴邪之术 ,至于不可胜说。外假仁义之名 ,而内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实。诡辞以阿俗 ,矫行以干誉。掩人之善 ,而袭以为己之长。讦人之私 ,而窃以为己直。忿以相胜 ,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倾 ,而犹谓之疾恶。……自其一家骨肉之亲 ,已不能无尔我胜负之意 ,彼此藩篱之形。而况于天下之大 ,民物之众 ,又何能一体而视之 ? 则无怪于纷纷籍籍 ,而祸乱相寻于无穷矣。
其他多处均有大致类此之述。在阳明看来 ,圣人之学不传或没能真传 ,人心收摄不住 ,社会渐沦于混乱和不治 ,所以时代存在很大的弊端甚至危险。而其学说上承圣人之真传 ,可以挽救世道人心 ,为生民谋得终极利益。
在阳明看来 ,立教化、安民心、养民德 ,则可以治世 ,可以使得天下太平 ,可以使得天下之民安享生活之乐。也即施其“良知学 ”于生民 ,以使人人得而达圣人“万物一体 ”之“仁 ”,则天下可治。他说 :
夫圣人之心 ,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 ,无内外远近。凡有血气 ,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 ,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 ,其始终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 ,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 ,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雠者。圣人有忧之 ,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 ,去其蔽 ,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当是之时 ,人无异见 ,家无异习。……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 ,以共安天下之民。……天下之人 ,皆相视如一家之亲。
阳明是试图以其学说教化世间生民 ,使大家明其自身明德 ,而体天地之大道。以爱人之心而求世间无祸乱 ,得太平。其基点是个人一己之心 ,而此个人又不是孤立或独在的个体 ,而是联结在人伦之网中的个人 ,由每个人的成仁而达至仁行于天下。操持政权者当然也在这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各尽其能的秩序之中。但是我们看到 ,阳明以其智识对于时代忧心绸缪 ,虽落落寡合也一本儒家“知其不可而为之 ”的勇于担当精神。但其学在其当时即有多人诟病。而其身后不久 ,则出现所谓“王学末流 ”之徒 ,阳明的努力也终未能挽救明朝的败亡。单从学术角度而言 ,儒学之不传或未能传或许是一由来有史的事情了 ,正如贺麟在《儒家思想之开展 》一文中说的“儒家思想之正式被中国青年们猛烈的反对 ,虽说是起于新文化运动。但儒家思想之消沉 ,僵化 ,无生气 ,失掉孔孟的真精神 ,和应对新文化需要的无能 ,却早腐蚀在五四运动以前 ”。若从阳明用心及其失败来看 ,则更似乎证明学术之为学术的意义不在于此。而教化之事也似乎是人类长久难竟的大事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