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900多年前,雷州半岛,一位青衫白发的62岁老翁与身旁同样满面沧桑的弟弟作了自以为的此生结尾的告别。在他前方,湍急的冰冷海水溅湿了渡口破旧的木板,一叶青黑的扁舟静悄悄的浮着要将他送往琼州。
那日,也许雾白朦胧,也许天晴天阴,可他觉不出有何区别。
他坐在摇晃的孤舟上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岸上渐渐消失的亲人,身旁只一个儿子陪他去往那座被海水囚困的孤岛。这一刻多次被贬的苏轼满心茫然与忧虑,并不知道他这一去将带给海南怎样的光明。三年后,苏东坡遇赦北归。此时,海南在他的治理下与当年已是云泥之别。在带着喜悦与感慨回归的路上,这位被视为海南之幸的宋朝文豪途径中和镇,在听闻这里有个冼庙后便备了祭品去祭拜。
这是一次跨越了半个千年的会面,我们无从得知教化海南人民教育与农业的苏东坡在面对眼前的塑像时在想些什么,只能读到他留下的历史上第一首歌颂冼夫人的诗:
冯冼古烈女,翁温国于兹。
策勋梁武后,开府隋文时。
三世更历险,一心无磷缁。
锦伞平积乱,屡渠破余疑。
庙貌空复存,碑版漫无辞。
我欲作铭志,慰此父老思。
遗民不可问,偻句莫余欺。
爆性菌鸡卜,我尝一访之。
铜鼓葫芦笙,歌此迎送诗。
琼州的苦难跨过时间连接了两个不可能谋面的人的缘分。一个在500多年前给那个孤岛栽下了和平与文明的种子,一个在500多年后让这些种子生根发芽。苏轼写下这首诗的时候,心中涌现的也许是敬佩,也许是惺惺相惜,也许是对彼此功绩的自豪,却不知这缘分早在更早之前写定。被贬琼州是因苏轼在广东惠州所作的“不辞长作岭南人”惹怒了他的政敌,而距离惠州不远处的茂名,则正是冼夫人的故地。
02
车子途径茂名的时候,沿岸的海潮刚刚褪去,一层层打起来的水沫留恋茂名的美景,趁人不备的溜上宽阔的岸边去体会海风。十月里的日光轻柔的不得了,所以那翻起的浪也是白的极纯粹,才让我在目光远掠上一处通体纯白的牌坊时,不由自主的联想起它的洁净。
“岭南圣母”牌楼
那是一处高且阔的五门六柱牌楼,正中央从右到左书着漆黑的“岭南圣母”,站在很远地方就能一览无余的同端坐在正对着牌楼中央门的巾帼英雄对视。女子的长发在脑后绾成髻,披风系在颈前,甲胄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其后天碧如玉,万里峰峦。铜像定格了千年前的她最英气勃勃与最端正勇敢的样子。走过牌坊后,时光在一双不动的眸子里飞缩成寸,轻而易举的让人联想到她坐在大帐里指点山河的聪慧与威武,身后落下的是那个战事纷乱,数家逐鹿年代的血色帷幕。
故事最初的风合该是苦的,被放满了金屑的美酒在精致的杯子里走马灯般转瞬而逝女子善妒残忍的一生。晋惠帝皇后贾南风在饮下这杯司马伦赐下的黄泉酒时,料不到正是她的专政引发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惊心动魄的大分裂与数国并立的混乱时期,史称“南北朝”。
公元512年,拓跋氏盘踞整个北方,梁武帝萧衍登位刚刚十年,励精图治野心勃勃,不知在遥远的高凉城(今茂名)里,历代皆首领的俚族人冼家正呱呱落地一个女婴,会成为37年后平复要他命的“侯景之乱”的重要人物,冼夫人冼英。
往前的百年间,风里都是腥气与刀剑相交的铿锵。出身于东北兴安岭的拓跋氏踏出草原,朝“八王之乱”后的大量的流离失所地悍然出击,成功统一北方。战乱让大量北方人民出逃至江南一带,丰沃的土地成为新的经济蕴养之所,也给了魏晋时期由官僚士大夫组成的门阀士族重新兴起的时机,也就是在这个时期,经济中心开始南移。
冼夫人平定叛乱
狄更斯曾在《双城记》的扉页里写“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虽然这本书描写的是千年后的法国大革命,但对于千年前的岭南地区而言,却也再适用不过。因为分裂同样意味着融合。生长在首领家族的冼英显然没有错过这个时代的打算。
祭拜过铜像往前是宽阔的黄土大道,被山环抱住因而让人分外平心静气。草原上的游牧生活支撑了拓跋氏无所畏惧的骁勇善战,而这里的每一寸土壤里都似是残留着冼夫人在汹涌的海洋里继承的平和与果敢。
当时的岭南又称南越,是多民族聚集地。身靠海岸,海资源是他们的日常所需,也是他们的性格来源。汉武帝收复南越时就发现过,与大海的搏斗养育了这些民族与平和的中原截然不同的争强好胜与不屈于人的勇猛,600年后,这份性格仍未丢失。梁朝比之汉朝大大不如,无力掌控南越,但茂名海滩上的风险与艰难,出落出冼夫人不输于男子的气概,汉文化的自小侵染,又养出她忠国为民的心。
通往冼夫人陵墓的神道
风云在历史之下搅动,侯景之乱中,梁武帝被饿死于台城,冼夫人以女儿身统领南越,在战乱中结识陈霸先,并认定他将平定天下。当时,台州乱,梁朝亡,岭南难避动荡。走在这条黄土道上,我似乎能看到当年披甲上马的冼夫人目光坚定。在凛凛寒风中站在山顶之上,马蹄声由远及近,铁甲相互碰撞,在刀光剑影里为陈国的建立平定了侯景之乱,再一次稳定了南方。
我事三世主,唯用一好心。待到隋朝兵临城下时,已被尊为“岭南圣母”的冼夫人放弃了割据为王的尊崇,让隋朝不费一兵一卒的收回了岭南,自此促进了民族的融合与国家的统一。
03
伊人已逝,岁月悠悠,冼夫人身历三朝风云,从分裂的混乱一路奔波至中国的大一统,后更数次往返琼州与广东,收复了流落600多年的海南。她的命运几乎代表了整个岭南在那个混乱年代的命运,而她的态度避免了岭南不必要的流血与牺牲,从而将中原的文化顺利的传到了这个被视为未开化的蛮荒之地。拉长到整个南部的发展历史,因为她的存在,岭南在隋朝统治的看重里走出了在经济中心南移的旅程中的第一步,而她的形象,也因为茂名人民对她的爱戴与感激成了此地著名的年例活动里时常出现的游神形象。
海风透过山峦吹动眼前的香火,此刻平静的冼夫人故里也很快就会在隆冬里成为民众聚集的信仰地,这位“中原第一位巾帼英雄”兴许会含笑的透过神像,温和的注视着她以一生护佑的子民与土地,并且永不后悔当年打开城门归顺隋朝的决定。因为这个决定,不仅仅让岭南文化得到了新的滋润与发展,也同样让她的后代将这份忠勇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了下去。
供奉冼夫人子孙的诚敬殿
圣贤庙里人不多,墙上挂着她的丈夫冯宝,也挂着她的子孙。其中有一个是不得不提的。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涧露华浓。
电影《妖猫传》里杨贵妃
绝色的杨玉环肌肤如玉,婷婷袅袅从盛唐气象中走出来。唇如朱,眉如月,温泉水顺着滑腻的肌理堕下娇嫩的玫瑰,冰白的大理石上滴落的水痕蜿蜒往前,带着隐秘的兰花香成为历史里的馥郁剪影。人们惊叹贵妃与四郎的爱情,痛惜披头散发弄轻舟的李白,偶尔便再痛骂一番那个在杨玉环身后诋毁李白的胖子,高力士。
历史上宦官的地位极低,可无论是名垂千古还是遗臭万年,能留下名字的宦官无一不是对当时的朝野具备极大影响力的人。
关于高力士,用李隆基的一句话来开始是:“力士应承于前,我歇息则安稳”,可见对于李隆基而言,高力士是无比受信任的存在。从某个方面而言,这是连其盛宠的杨贵妃都比不上的人。可想而这,拥有这份信任的高力士在朝野之上几乎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历史上,同样拥有这份信任的是明熹宗年代自称“九千岁”的魏忠贤,是逼死秦长子扶苏的赵高,是害明英宗朱祁镇成了敌军俘虏的王振,可高力士在历史上唯一留下的污点就是中伤王毛仲和李白。
王毛仲这个人其实出身并不高,原本是李隆基身为临淄王时的家奴,但因“性识明悟”、“骁勇善骑射”从而得到李隆基的倚重。当时,唐中宗昏聩无能,其妻卫后及其女太平公主皆欲效仿武后武则天之功,取李而代之,因而把控朝政豢养私兵。李隆基为了与之对抗,决意拉拢守卫宫城北门的万骑。而承担这个联络工作的,就是王毛仲。万骑在镇压太平公主一役中居功至伟,王毛仲便也成为玄宗手中十分看重之人。可兴许是年少富裕之力,他瞧不起阉人,哪怕高力士是玄宗身边独一无二的大太监,也曾多次受到其欺凌。
开元十八年,玄宗派高力士去王毛仲府上贺其子出生三日并授予其子五品的官衔。是时,高力士身为玄宗宠信的宦官,是三品将军品阶。王毛仲素瞧不起他,故面色轻蔑,言称其子难道不值得三品?高力士回宫后如实讲述,并进言“北门奴官皆毛仲所与,不除之,必起大患”。玄宗大怒,下诏剪除王毛仲党羽,并赐死王毛仲。
《妖猫传》里高力士
高力士生性谨慎,史书曾言“然性和谨少过,善观时俯仰,不敢骄横,故天子终亲任之,士大夫亦不疾恶也”,足够说明他行事稳妥,小心翼翼。他告王毛仲这一桩,约略更多的是他已猜出,玄宗不想这个人活着。
王毛仲居功自矜,且依靠与典掌万骑的葛福顺家女儿的婚事巩固势力,目中无人而多次包庇麾下,更依仗功勋讨要兵部尚书一职,早已逐步惹得玄宗的厌弃。可以说,他的死实则与高力士关系不大,更无从谈起玄宗是因高力士的谗言而将其诛杀。至于为李白脱靴的典故,则来自于野史,至今仍无确凿证明。
其实,高力士的曾祖是唐朝越国公冯盎。冯盎在隋朝灭亡后回归岭南,在新一波的战乱中如同他的祖母冼夫人一般稳定了岭南的局势,保住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和平与安宁。隋灭唐兴,根基不稳,时局动荡,岭南与百越皆无所属,冯盎被劝称王。《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所载,盎曰:“吾家居此五世矣,为牧伯者不出吾门,富贵极矣。常惧不克负荷,为先人羞,敢效赵佗自王一方乎!”随后,冯盎归顺唐朝,一生政治清明,忠心耿耿。
“冼夫人”墓碑
也许正是这样的家族传承让高力士哪怕在被抄家、被阉割之后仍能在来自皇家的盛宠之下保持一份难得的忠心与宽和。
公元760年,李隆基移居太极宫甘露殿,高力士被设计陷害,流放黔中道。路途中,他见荠菜多而人不食,而作诗“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夷夏虽不同,气味终不改”来感伤荣辱的转变与人世的寒凉。可我细细念过这两句诗,又觉得他似是在表明他对于玄宗的不肯离弃。而他也做到了。
两年后,高力士遇赦而归,才知玄宗已驾崩。他往北号啕痛哭,吐血而死,以沉甸甸的性命完成了对他跟随了一生的帝王最后的相守。
黄泉路上,若他还能得遇玄宗,兴许会像故事开始之前的入宫时分,请上最后一次安。茂名的土地蕴养了冼氏一族延绵多朝的忠与义,如今,他们的故事与精神也将顺着南海一代又一代的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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