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简介
王夫之(1619-1692),字而农,号姜斋,别号一壶道人,湖广衡州府衡阳县人(今湖南衡阳县) ,明末清初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湖湘文化集大成者。学问渊博,对天文、历法、数学、地理学等均有研究,尤精于经学、史学、文学,与顾炎武,黄宗羲同称明清三大学者。清后隐居不仕,在衡阳县石船山下著书立传,自署船山病叟、南岳遗民,人们遂称之船山先生。其学以汉儒为门户,以宋五子理学为堂奥,推陈出新,所论多有创辟,尤富民族思想,强调知行合一。著述100多种,1000多万字,有《船山全书》(岳麓书社出版)传世。
制图/李雅文
编者的话
“家庭是社会的基本细胞,是人生的第一所学校。”中华传统文化非常重视家教家风,齐家与治国相提并论,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说。 古往今来,湖湘大地英才辈出,先贤伟人齐家有道,万古流芳。这些湖湘名人的家训、家书、家风,无疑是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值得我们记取传承、弘扬光大。从今天起,本报推出系列深读专栏“齐家有道——湖湘先贤伟人故事”,用生动的故事、经典的教诲,介绍一批先贤伟人在齐家方面言传身教的感人事迹,借古鉴今,以资启迪。
湖南日报·华声在线 记者 杨丹
明末清初,社会动荡,经济凋敝。一代文化巨人王夫之颠沛流离,历经磨难,辛勤著述,至死不渝。他自承“六经责我开生面”,对中国传统文化经典进行了详尽的研读、评注和创新阐发,建立了自己朴素的唯物主义哲学体系,被后人喻为“东方黑格尔”。他秉承“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之志,一生忠于故国。他的气节学养,他的勤勉创新,都与其严格的家教密不可分。这家教延绵多世,泽被后人,让王氏子孙受益至今。
石船山下的怪人
康熙十四年(1675)秋,衡阳曲兰镇石船山乡来了一个怪人,他在“山间有一巨石,形似一覆船”的石船山前筑草庐三间,因处湘江之西,取名为“湘西草堂”,从此与家人定居于此。人们发现,每当从茅草屋里移出那清瘦的身影时,不管阴晴昼夜,他必定打伞或戴斗笠,脚上则套着一双木屐,10多年里始终如此。当然,这个怪人极少出门,多在闭门著书。偶尔,他会抚一下七弦琴,于是,时而沉郁悲怆时而慷慨激昂的琴声便在这山间悠悠回荡。至死,他都没有遵清朝的法令剃发留辫。
这个怪人就是王夫之。
王夫之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大明亡了,作为遗民,他头上打伞,表示头不顶清廷之天;足穿木屐,表示脚不踩清朝之地。这是个姿态,也是最后的无奈坚持。
早先,他也曾举兵抗清,可惜很快就败下阵来。于是跑到广东投奔南明永历政权,获授行人司行人,但被同僚陷害,险些丧命,四处流亡,直到辗转回到衡阳。在这个“食禽过不栖”的穷地方,他“安之若素,终日孜孜不倦,刻苦自励,潜心著述”,度过了最后17年光阴。因太过勤奋,以至常常腕不胜砚,指不胜笔。晚年,他病魔缠身,穷困艰辛,常连笔墨纸张都买不起,向别人讨一些废旧账簿来著述。但他仍然坚拒清廷的接济拉拢,让人既心酸又感佩。
家学渊源 家教森严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300多年过去了。湘西草堂的枫叶,绿了又红,红了又绿。惊蛰过后,万物复苏,记者再次探访草堂。四周树木环抱,门前高悬赵朴初题写的“湘西草堂”匾额,正门两旁挂着著名的自题楹联“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右厢房陈列着船山著作、古琴、雨伞、木屐等物件,以一种无言的姿态,默默展示着主人的思想、气节和坚守。
就像在急流险滩处总会有美丽的浪花一样,动荡的时代总会诞生伟大的思想。王夫之的成就离不开“时势造英雄”,但更得益于家庭的熏陶和教养。
王氏先祖原为江苏高邮人,随燕王朱棣“靖难”南下,以功于永乐初授衡州卫指挥佥事,居湖南衡阳。其祖辈以军功显于世,前五代皆世袭武职,号将军,第六代起改习儒业,教子弟以诗书,遂转为书香门第。王夫之祖父王惟敬和父亲王朝聘皆一生未做官,王惟敬一生执守儒家学者风范,家教森严,亲自课子,常辅导功课至半夜。在王惟敬的教育下,王朝聘、王廷聘、王家聘兄弟三人都被培养成有学问、重节操的文人。
王朝聘,人称武夷先生,满腹经纶,博览群书,但屡考举人不中,中年之后隐居家园,授徒教书,一心钻研学问,且一直避免与地方官吏、豪绅的往来,保持了一种超然的清高风度。在学问根基和学风上,他对三个儿子介之、参之、夫之均有很好的影响。
王夫之4岁时就随长兄介之入塾问学,他天资聪颖,7岁就初步通读了文字艰深的十三经,14岁中秀才,崇祯壬午年(1642)与大哥王介之同时参加科举考试,同榜中举。
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中,王夫之不仅在经、史、文学方面打下很深厚的基础,而且在人格上深受熏陶感染,铸成了注重节操的品格,专心治学的态度,自甘清贫生活、不慕虚名不求显达的学者风度。在《耐园家训跋》中,王夫之曾回忆自己小时候的经历:有时闲荡稍过,父亲不许见面,他则二三旬间都不敢声张,一定要仲父牵引长跪于庭前,听仲父反复责谕,讲述先祖遗训,泪流满面,才能得到几句温语相戒。
家风之秘:讲孝道,重和睦
王家之子不仅饱读诗书,还特别尊崇礼仪,讲究孝道。王夫之对延泽十四世的慈孝家风引以为傲,推崇父慈子孝,把孝当作一切道德的基础。
1643年,张献忠攻陷衡州,到处钩索名流,有不顺从者则投之湘水。父亲王朝聘不幸被抓。24岁的王夫之用刀将自己的脸划伤,并刺穿双腕,涂上毒药,让创口溃烂,然后只身去张献忠军营说:“我成了废人,我爹也70多岁了,对你们没有用,请让我们父子相聚。”张献忠被其凛然之气折服,释放了父子二人。王夫之践孝由此可见一斑。
王夫之认为,家教家风靠夫妻共同扶持,夫妻同心,和睦共处,虽然贫穷却可甘之如饴。对于与人相处之道,他有自己的心得。他在《寄弟侄书》中写道:“和睦之道,勿以言语之失,礼节之失,心生芥蒂,如有不是,何妨面责,慎勿藏之于心,以积怨恨。”
无情未必真豪杰。王夫之一生志气高洁,顶天立地,但在家里,他不仅是一个好父亲,还是一个体恤深情的好丈夫。王夫之先后娶了三个妻子,陶氏(王攽之母)、郑氏(王敔之母)和张氏。他与三任妻子皆感情深厚,同甘共苦,共度时艰。王夫之的儿子王敔曾回忆自己的母亲:“通文辞而不拈笔墨,体孱弱而躬亲釜臼,播迁与先子以节义共矢,栖迟与先子以薇蕨共甘(迁徙流离中与父亲共相誓守节义,避世隐居中与父亲同甘于以薇蕨为食)。”
王夫之能在明清鼎革之际度过乱世,并写下上千万字的著述,与其同舟共济的和睦家庭氛围、与妻子的支持分不开。
脱习气、立大志,不过度追求“物欲”
作为一位大思想家,王夫之对子侄的教育颇具匠心,现留有十几封给子侄的书信。他的基本教育观是“志在学先”“学者以正志为本”,其中以诗体写就的《示子侄》最能概括他的这一思想,也被王氏后人视为“家训”。全文于下:
立志之始,在脱习气。习气薰人,不醪而醉。其始无端,其终无谓。袖中挥拳,针尖竞利。狂在须臾,九牛莫制。岂有丈夫,忍以身试!彼可怜悯,我实惭愧。
前有千古,后有百世。广延九州,旁及四裔。何所羁络?何所拘执?焉有骐驹,随行逐队?无尽之财,岂吾之积。目前之人,皆吾之治。特不屑耳,岂为吾累。潇洒安康,天君无系。亭亭鼎鼎,风光月霁。
以之读书,得古人意。以之立身,踞豪杰地。以之事亲,所养惟志。以之交友,所合惟义。惟其超越,是以和易。光芒烛天,芳菲匝地。深潭映碧,春山凝翠。
寿考维祺,念之不昧。
这篇家训由四言韵文写成,从大本大源着眼,从教育的关键——立志与习惯养成——切入,指出立志持身,才可以读书。言简意赅,文质兼美,极具正能量。勉励子侄去除流俗之习,养天地正气。
《示子侄》开篇即强调养成美好的行为习惯对于立志的重要性。成人需立志,立志之初需首先摆脱不良习气;成才需立大志,志存高远方可避免沾染习气。一旦养成良好的行为习惯和高远的精神境界,便可以无往不利。
船山先生把为学和为人看作一回事,绝不主张二者分开。他提出一个普遍的问题:为什么有的人读圣贤书,不会希圣希贤,却成为奸憝凶恶?他认为是因为未脱“俗气”。习气熏染人,会令人不自觉地陷入其中而不拔。人本来应该能够振翼翱翔,不幸被有些东西拖累翳蔽,使人堕落入泥。所以他告诫子孙,不要过度地追求“物欲”,不要在金钱面前迷失自己,要追求事业。
得益于这种教育,王夫之的后代卓尔不凡。其长子王攽“与弟齐名,著有《诗经释略》”;次子王敔“学问渊博,操履高洁,时艺尤有盛名”,系“楚南四家”之一,又有“楚南三王”之誉。
采访手记
亭亭鼎鼎,风光月霁
杨 丹
落日的镕金为湘西草堂镀上一层神圣的金色。结束参观采访,到了该惜别的时候,我忍不住从车窗再度遥望。寂寥中挺立的草堂在后视镜里晃动、缩小,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可那个清癯的身影,那于困顿流离中对子侄后代的谆谆教诲却在头脑中越发清晰,无法遗忘。
这是记者第三次探访湘西草堂了。每次都有不一样的收获,不一样的震撼。
“岳衡仰止”,这是清代名臣两江总督陶澍在草堂正堂上方所题的匾额。王船山是一位文化巨人,传世的著述达1000多万字,种类之多,涉猎之广,堪称“百科全书”。其人其学,令人高山仰止。良好的家庭教育给了他一生的滋养。其浩繁的著作,处处散发着对父兄亲情的追思怀念、对子侄后代的期望训导。这是一条线,从中我们可以找到他令“岳衡仰止”的答案,理解他行为的“怪诞”,读懂他的气节和坚守。
王夫之的教育观特别强调立志,认为志是成人之基,“志在学先”。“立志之始,在脱习气”“无尽之财,岂吾之积……亭亭鼎鼎,风光月霁”“惟其超越,是以和易”。告诫子孙后代要立大志,不要沾染坏习气,不要追名逐利,做人要潇潇洒洒,举止要堂堂正正,就像雨过天晴风清月明一般。只有超越了平庸,性格才能平易近人,社会才能和谐美好。这些,于我们今天的教育仍有着特别深远的现实意义。当下,人们过于强调对孩子实用技能的培养,“修身”却受到了不应有的冷落,无益于舍本求末。
家训是家教的灵魂。它不但可以励志、劝勤、勉学、诲戒、明德,而且可以启迪童蒙,矫正孩子的人生方向。穿越300多年的时空,先生之语依然呼啸而来,带着温情、期盼和祝愿。希望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们都能亭亭鼎鼎,风光月霁。
声音
《示子侄》:能明目,能修身
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 王宏
我是读着王夫之的《示子侄》长大的!
我1955年出生,祖籍在衡阳县曲兰镇青石村。考族谱,先祖与王夫之同族同宗。船山先生的先祖王仲一,与我先祖王仲八是亲兄弟。曾国藩曾为三修王氏族谱赠序。这是一个值得骄傲的宗族。我爷爷的坟与船山先生的墓地只隔200余米。每次去给爷爷扫墓时,我都要去船山先生的墓前瞻仰、悼念。
因与船山先生同宗同源,共一方山水,我们家族对船山先生的训导一直牢记于心,将《示子侄》作为家训,从小就熟读于心,长大后更是将它作为自己为人处世的准则。家里哪怕再穷,也要备文房四宝。虽然我成长的那个年代普遍缺衣少食,但祖辈、父辈一直秉记耕读传家的传统。
我的父亲名叫王诗苳,生于1924年,一生都尽力延续着王氏宗族的人文精神,非常重视子女学识修养的教育。生逢乱世,他因家贫辍学,只读过几年小学,但能写会算,尤其写得一笔好字。当时居委会宣传栏和家中挂的毛主席语录条幅,都出自他的手笔。他算得上我书法的启蒙老师。高中毕业,我下乡当了3年知青,又回城当了3年学徒,1977年恢复高考时考上了大学。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我喜忧参半,既想读大学又想早点工作自食其力为家庭分忧。询问父亲意见时,他不假思索地说:“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去读!”一锤定音,改变了我的一生。
家庭的影响还不仅于此。父亲一生恪守王氏家训,孝顺正直。他5岁丧母,爷爷后来续娶。爷爷去世后,父亲将后母接到城里养老送终。父亲在衡阳市商业局工作,后来任衡阳市劳动保护用品公司经理,与钱打了一辈子交道。那时家里人口多,时常靠借债度日,即便如此,父亲从未想到要占公家半点便宜。这些“润物细无声”的言传身教,让我深受教益。
“无尽之财,岂吾之积。”这是《示子侄》中船山先生的训导。父亲做到了,我也努力做到。退休前,我在政府机关任职并担任厅级领导,《示子侄》能明目,能修身,让我身在仕途,能公私分明,不起贪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