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画经典之王冕、吴镇:梅竹双清图】
一 与王冕相遇
对于王冕,很多人可能与我一样:既熟悉也陌生。
自小学时代读了那篇《王冕学画》的课文后,就在脑海中将其与神笔马良们归于一路,而对他擅长画荷花的印象,也扎根于脑中。
数年前春节间,一位在京谋职的好友回老家安徽全椒县,约我相聚。于是自松江乘高铁前往,酒后一同参观吴敬梓博物馆,由此才知这里是清初文学家吴敬梓的故乡。返沪后,便翻出本198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儒林外史》,重头细读,方恍然大悟,原来小学课文中王冕画荷的传闻,始作俑者就是这位全椒县的吴老先生。
吴敬梓(1701——1754年)一生中,经历了清康熙、雍正、乾隆三代,即所谓的康乾盛世,他本人早年虽继承了丰厚家产,却数次科举不中,晚年清贫潦倒。吴敬梓在《儒林外史》的第一回——“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让王冕第一个亮相,借这位嵚崎磊落、拒绝做官的人来反衬后边粉墨登场的各类可笑、可憎、可鄙的、追名逐利的儒林人物,营造云泥之别的戏剧性对比。
现实中的王冕(1287——1359年),出生于浙江省绍兴市诸暨县。在他出生前8年(1279年),元军在崖山海战消灭南宋,开始统治中原。在朱元璋参与群雄逐鹿、问鼎中原的过程中,曾两次邀请王冕做军中幕僚、咨议参军,都被王冕拒绝。
吴敬梓以王冕的故事作为楔子,颇有几分借这位由元入明、远离功名的王冕自我影射之意。就像他在开篇那首词中所写: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
吴敬梓本人最后的命运正是如这几句词:54岁那年冬天,到江苏扬州访友数次痛饮,返回南京后便“酒酣耳热,痰涌气促,救治不及,顷刻辞世。”其时,他一贫如洗。
这本1981年版本的《儒林外史》,由当代上海松江籍画家程十发老先生插图,第一幅描绘了王冕坐着牛车带着母亲春游的画面,绘制于1956年:
遇着花明柳媚的时节,把一乘牛车载了母亲,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阔衣,执着鞭子,口里唱着歌曲,在乡村镇上,以及湖边,到处玩耍
——在年过中年的我看来,吴敬梓与程十发笔下的这幕场景,应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二 吴敬梓对王冕画技的粉饰
为了小说情节的需要,吴敬梓将王冕绘画的技术与成就做了一些粉饰与加工。
在小说中,王冕的绘画才能出自天赋,全凭自学。他的绘画兴趣来自于对自然客体的近距离观察,这种观察包括对创作母题——荷花的观察:“湖里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同时也包括对周边环境的光线、色彩的观察:“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上山,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
于是他用积攒的零钱“托人向城里买些胭脂铅粉之类,学画荷花。”此时少年王冕的绘画方式,与西方直到19世纪中期开始的印象派们采用的方法类似:对着自然光线进行户外写生。这似暗合吴敬梓后文对王冕创作技法的描绘:他采用的是“没骨法”画荷花,即:不用线条勾勒,直接用颜色或水墨的写意方法,与重视色彩与光线表现的西方现代绘画类似。
而在中国绘画的语境中,所追求的绘画语言、目标与西方印象派画家们完全不一样。提倡户外写生的西方印象派,是在现代光学、色彩学等技术上,对自然的忠实描绘。而中国绘画中,更注重对描绘对象精神真实的把握,做到“神似”、“气韵生动”是第一要务,在技法上,更关注笔法和墨法的运用。
“没骨法”虽然早已有之,比如南朝画家张僧繇就在山水画中采用青绿重色,直接晕染出明暗、表现体积感。
在五代时期,徐熙及其孙崇嗣也多采用此法,但在花鸟画中,正式被人们公认的、彻底的“没骨法”创始人,应始于清初的恽寿平。徐的没骨法用墨先勾再颜色填之,而恽则全用颜色泞染,与今水彩画略类,也与小说中描写王冕作画的技法相符。
恽寿平(1633—1690),初名格,字寿平,后以字行,改字正叔,号南田,江苏武进(今常州)人。他与清初著名山水画家王翚是好朋友,早年也主功山水,但觉得自己画不过王翚,自中年后就改画花鸟。他所创立的没骨法,不用墨笔勾勒轮廓,而以色彩直接渲染,粉笔带脂,点染并用。同时,也讲究以写生为基础,极力摹写。
恽寿平的没骨画法被清朝人看作花鸟画的“写生正派”,与“四王”的“山水正宗”一起主宰着清初的审美趣味。四王是指王时敏、王翚、王鉴、王原祁,他们在清初画坛上形成了极强的复古势力,进一步规范了中国传统山水画的技法和程式。“清初四王”加上同时代的吴历、恽寿平两人,又统称“四王吴恽”。
吴敬梓用清初流行的审美情趣和绘画术语来描写元朝时期的王冕,显然是用自己同时代的美学标准,来烘托这位元朝时绘画天才。
若是比照留存至今的王冕真迹,就可以发现,吴敬梓的描写有较大出入:王冕的最出色绘画技法并不是“没骨法”,他主要描绘的母题也不是荷花。同时,王冕的艺术成就并不在于他是一位卖画谋生的职业画家,他和元初那些文人画家们一样,崇尚“南画”,将文学、书法和绘画结合在一起,为我们创造出直抵内心的艺术作品。
三 王冕真实的绘画成就
尽管如此,吴敬梓的小说也有其艺术上的真实。
这体现在对王冕绘画成就的评价方面,比如他借小说中诸暨县民众的口吻对王冕画作的评判标准,主要是:“像”——“那荷花精神、颜色无一不像,只多着一张纸,就像是湖里长的。”在这个标准中,吴将精神放在颜色之前,是符合传统中国画的评价体系的,按照传统谢赫六法的评价标准,王冕的此时的绘画成就能够做到“气韵生动”,和“随类赋彩”。(六法分别为: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摸写)。
而在知县、危素等官僚士大夫眼中,对王冕绘画的评价就更接近“文人画”的主流标准。王冕绘制24幅花卉册页,每一幅上都题了诗。当危素收到县令雅贿他的这24幅册页后,首先问知县:“是古人的呢,还是现人画的。”当得知是本地农民王冕所做,就又感叹说:“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见识,大是不同,将来名为不在你我之下。”
上述不同的评价,正真实再现了中国传统社会中,掌握话语权的士大夫阶层与普通群众间,在审美标准上存在的巨大差异。而作为诸暨县普通农民的王冕,其绘画的真实水平到底如何呢?
在明朝人朱谋垔撰写的《画史会要》卷四中,记录了王冕的绘画成就:“画梅不减杨补之”。杨补之何许人也?
杨补之本名扬无咎(1097-1171),字补之,号逃禅老人,又号清夷长者,东汉大文豪扬雄后裔。杨生活在北宋哲宗到南宋孝宗年间,是那时最著名的墨梅画家,他创造出用圆圈画墨梅技法,也是华光僧仲仁的入室弟子。
从目前上海博物馆收藏的这幅王冕的《墨梅图》,我们可以充分看到王冕的高超技法。图中的梅花枝条伸展交错,花朵千姿百态。用笔挺劲有力,行枝连续如弯弓秋月,圈花“一笔两顿挫”,简洁畅利。图中自题诗五首,雄奇跌宕,直摅性灵,使画品、诗品、人品融为一体。
《画史绘要》中简短记录了王冕的生平:王冕字符章,诸暨人,幼好学,为世通儒,元末隠身不仕,好游名山。遇竒才侠客即呼酒悲吟,人多斥为狂奴。
还记载了王冕的两段典故:(王冕)曾大雪赤足上潜岳峯,四顾大呼曰:遍天地间皆白玉合成,使人心胆澄彻,便欲仙去。后携二子隠九里山,绕屋种梅花千树,画梅不减杨补之。其自题云:
我家洗墨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该卷中还记录了王冕题写梅花的另一首诗,让朱元璋极为欣赏:
猎猎北风吹倒人,乾坤无处不沙尘。
健儿冻死长城下,谁信江南别有春。
明朝人朱谋垔在绘画史中的记录,给了我们另一个狂放不羁、像凌冬寒梅一样、极具文人风骨的王冕。这与吴敬梓笔下那位孝顺、憨厚的农民王冕有所区别。
在近代陈师曾著《中国绘画史》中,更将王冕的墨梅放于“冠绝古今”的地位。他在谈及明朝花鸟及杂画一章中,认为王冕的墨梅为当时“最著者”,“墨梅之作家亦多,其最著者为王元章、孙从吉。”
王元章,即王冕。元章是他的字,号煮石山农。说他:“高才放逸,其墨梅冠绝古今。画上必亲提咏,潇洒不群。”
四 梅竹双清图——此图此友吾不孤
吴敬梓在江南埋头写作《儒林外史》时,乾隆皇帝也在北京组织写作班子编撰《石渠宝笈》。
1745年完成了第一编,共44卷。(二编成书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共四十册;三编成书于嘉庆二十一年,1816年,共二十八函。)其中43卷中记录了清宫所藏的一幅《王冕吴镇梅竹双清图》,登记为上等。
该卷现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对美术史熟悉的朋友,应该知道吴镇的,吴镇(1280年-1354年)字仲圭,号梅花道人,也非常爱梅,家室四周遍植梅树,取斋名“梅花庵”。他与王冕为同时代人,前者与黄公望、王蒙、倪瓒共称作元四家,论画名远比王冕大。而在此幅中,将王冕的梅放在了吴镇的竹之前。将两幅画裱在一起,寓意:梅竹双清。
此画画心不大,但题跋更多,充分展示了在“梅竹双清”这样的意象组合中,诗、书、画、印四种艺术手法,所共同营造的文人精神世界。实际上,也正是从吴镇、王冕这个时代开始,在画上题款开始蔚然成风,这与文人画势力崛起有密切关系,画作趣味超出了画面之外。
让我们展开画卷从头欣赏。
画前段王冕画梅自题云:
朔风撼破处士庐,冻云隔月天糢糊。无名草木混色界,广平心事今何如。梅花荒凉似无主,好春不到江南土。
罗浮山下蘼芜烟,玛瑙坡前荆棘雨。相逢可惜年少多,竞赏桃杏夸豪奢。老夫欲语不忍语,对梅独坐长咨嗟。
昨夜天寒孤月黒,芦叶卷风吹不得。髑髅梦老皮蒙茸,黄沙万里无顔色。老夫潇洒归巖阿,自鉏白雪栽梅花。
兴酣拍手长啸歌,不问世上官如麻。
又题云:
君不见汉家功臣上麒麟,气貌岂是寻常人?又不见唐家诸将图凌烟,长剑大羽聮貂蝉。龙章终非尘俗状,虎头迺是封侯相。我生山野无能为,学劒学书空放荡。老来晦迹巖穴居,梦寐未形安可模。
昨日冷飈动髭须,拄杖下山闻鹧鸪。乌巾半岸衣露肘,忘机忽落丹青手。器识可同莘野夫,孤髙差拟磻溪叟。山翁野老争道真,松篁节?梅精神。吟风笑月意自在,只欠鹿豕来相亲。江北江南竞传写,祝君叹其才尽下。我来对面不识我,何者是真何者假。祝君放笔一大笑,不须揽镜亦自了。相携且买数斗酒,坐对青山自倾倒。明朝酒醒呼鹤归,白云满地芝草肥。玉箫吹来雨霏霏,琪华乱颭春风衣。祝君许我老更竒,我老自觉头垂丝。时与不时何以为,赠君白雪梅花枝。
在吴镇画竹前,有曾光题云:
梅花道者列仙流,落笔全无李蓟邱。
呼酒南湖夜烧烛,一枝凉雨写新秋。
吴镇在画竹后题诗一首,最后两句为:“良药难再遇,抱懐长太息。”在诗后写道:左图右书取其怡悦瞻视陶写情性,近好事者以为市道商贾真赝为事,反害性情盲目聋耳哀哉,至正甲申梅花道人戯墨而书。
此画拖尾处还有周鼎跋文:
王山农之写梅自出新意,梅花菴之写竹自得真趣,皆入妙品具二妙于一卷中,又各有长诗皆自写其情于画意之外,可观也竹上曾徳用一絶句,梅之前一七言古诗,不名而尤可观。前辈但落笔便自不凡,近时沈民侍读隶书梅竹双清四字亦不俗,今此卷蔵闤闠坊栁子学所,又可谓具四美矣。乙巳三月丙午与黄日升王惟安惟顒同观嘉禾周鼎时年八十又五。
王世贞题识云:
野夫策杖村南复村北,处处东君吝消息。瞥然缟素一枝横,又见琳琅数竿碧。
一枝春之先,数竿冬之后。俯仰天地间,与尔成三友。
衡门掩卧不一旬,淇园大庾无精神。樵青已侵翠凤尾,飓母吹散玉龙鳞。
赖得吴镇及王冕,前与二友传其真。虚堂展看仅盈尺,二友居然侍吾侧。
问之不言对以臆,眉宇萧萧吐佳色。吾不能学范詹事,西遣关中使,却寄江南春,消芳悴粉何足论。
吾不能学家骑曹,不可一日无,所至植此君,封篱护箨何纷纭。
二友寓我簏,俨若洛下东西两头屋。一头剪得潇湘云,一头小贮罗浮玉。
镇也九咽吐吸天浆腴,冕亦磊砢节目非凡夫。扶舆清气合此图,快矣乎快矣乎,此图此友吾不孤。
当然此画既然进入清廷内府,乾隆也不免在其上题有诗句。在此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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