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头翁
这个世界上没人见过王道士。
但这个世界上有不少人恨王道士。
王道士猥琐干瘦,一脸老皮,眼小无光,眯着的眼睛中透着迷惘无奈,善良中有狡黠和执着。额上有极明显的三道深纹,看出其有饱经风霜的经历。身高不过四尺多,比胖人的腰围还短,算上他穿的埋埋汰汰的粗棉布道袍也不会超过45公斤,让人担心,西北的沙尘暴能把他扬起卷走。但就是他在113年前5月26日的一个意外发现,成就了中国乃至世界最伟大的考古发现。我们现在评的每年一度的全国和世界十大考古发现算什么?那天,就是这个貌不惊人且有些卑微的王道士发现了敦煌莫高窟的藏经洞,就是这个王道士开启了一扇通往世界文化宝库的大门。就某种意义上讲,是王道士拉开的敦煌学大幕。
1927年,英籍匈牙利人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1862—1943)为王道士拍下了这张并不成功但却十分珍奇的照片,谁知道王道士眯着本来就有些“鼠目”的双眼,望着那远处的敦煌石窟在想什么?这个死后被“镇压”在僧人圆寂塔下的道士,哪里会想到死后百年依然会毁誉参半,依然让人切齿痛恨呢?
王道士的真名叫王圆禄,湖北麻城人。我推测其家境中落,以后贫寒不得不从军吃粮。因为王道士粗通文字,有一些文字历史方面的知识,否则文盲,即使打开藏经洞,也会把那一洞的宝贝当作引火烧灶用的干柴。看他那鼠目獐脑样,估计在家也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亲的孩子,送去当兵,生死由他去。这就导致王圆禄退役以后也不回他湖北老家,而是就地谋生,现所有文献中皆无王圆禄念家念父母之词,推断他从军之时便斩情断意,家不留人,人亦不再恋家。
瞧王圆禄那1米60以下的身材,在西北甘肃青海一带当兵也不会被提拔为军官,兵役一满,自寻出路。王圆禄经哪位大师点化,在哪座观号中为道皆不知。在发现藏经洞前,王圆禄可能活的就像河西走廊党河西岸上的田鼠,谁会注意他呢?
王圆禄终于变成了王道士,他沿着敦煌的党河东岸终于走到了敦煌石窟,他是由130窟一直走到著名的北大像第96窟。王道士尽饱眼福,他趟着没脚的流沙,从盛唐的大佛,初唐的坐佛,五代的拜佛,中唐的卧佛一路走过,在112窟的著名中唐乐舞壁画前把王道士看呆了,荒凉之中他走近壁画,眨着小眼看不够。王道士有点艺术细胞,他知道156窟的晚唐时期张议潮出行图。159窟的文殊变中伎乐壁画都让他这个混混沌沌的人能浮想联翩。他在第159窟中唐时期雕塑的半裸的活菩萨前拜了又拜。踏着流沙荒草,他走到石窟尽头沙堆半掩的三座破旧小庙前,这三座小庙当年顺坡而建,当地老乡称之为上寺、中寺、下寺,上寺、中寺已住着几个喇嘛,日子过得也贫苦艰难,只有被流沙埋半截的小寺,那座不知何年何人建的小庙还空着,王道士就住进去,他信道,把小庙改为道观,似乎还起过一个观号,然已不可考。
王道士一贫如洗,三餐不保,饥寒交迫。那时候莫高窟几乎淹没在流沙与荒草之中,人迹罕见,狐狼出没,黄沙漫漫,与外界隔绝。但王道士有道术,他一是传教,二是信道,三是会看相算命,占卜冠名,渐渐王道士的信徒多了,进观求教的多了,观中香火旺了,王道士俨然为莫高窟的掌门人了。
王道士把化缘所得,做道场所得,请人来打扫清除莫高窟中的积沙,修补残缺的石窟,清理道路,莫高窟渐渐有了人气。
至此,王道士开始活得有滋有味。衣食不愁,香火不断,信徒不少,略有节余,可以雇人清理洞窟中的流沙,动物的巢穴粪便,还雇人抄写洞窟中的佛语,修补洞窟中残缺的雕像,迎着那莫高窟沙丘顶上的余晖,王道士在新修的窟前小路上走起来都像绅士一样迈起四方步来了。
我查阅了一下我所能及的资料,世界上所有人类文明的重大发现,几乎都是在极其偶然的时候被无意中发现的,王道士的发现也证实了这一点。
1900年5月26日,王道士雇人在离他住的下寺往北几十米远的三层楼洞窟清扫完毕,这三层楼洞窟现在编为莫高窟第16窟,它的甬道北壁出现了一道裂缝。清洁人告诉王道士,王道士并没有多注意。后来王道士又雇了一位老人在甬道内抄写经书。坦率地说,王道士是位虔诚的宗教主义者,出家无所求,只求道平安。对佛对道是发自内心的信仰和奉上。那位老先生边抄写经文,边吸旱烟,旱烟是一袋一袋抽,为方便点烟,他点燃编成一根长辫子的芨芨草,无意之中他发现芨芨草燃烧后的青烟顺着洞壁上的一条缝隙灌进去。
这位识书认字的老先生感到这其中有文章,就用旱烟袋轻轻地敲击有裂缝的洞壁,洞壁发出空洞的声音,老先生断定洞壁后有空室,他把观察到的情况告诉给王道士,王道士经过观察和敲击,感到这其中必有蹊跷。王道士到底是走南闯北的人物,他狡黠近于狡猾。他若无其事地打发走了那位抄写经文的老先生。
半夜,莫高窟除了沙丘外的狼嚎就是风吹沙鸣的枯叫,王道士一手拿灯一手拿镐悄悄钻进了16号洞窟,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一切都显得阴森森的。王道士不害怕,他当过兵,流过浪,串过乡,走过黑,他也熟悉这洞窟的一切。他刨开了有裂缝的洞壁,借着微微的灯光,着实把这位道士吓了一跳,心禁不住呯呯乱跳,他感到洞内虽然阴冷,但他额上却沁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那间密不通风的小洞内堆得满满的密密麻麻的各式各样的大大小小的书卷,震惊整个世界的,震撼整个历史的“敦煌遗书”被发现了。
石破天惊。
历史为之涕泣。
王道士惊呆了,他软塌塌地顺着洞壁坐在地上,他是被吓坏了,吓得魂魄出体,在摇曳的灯影里,他判断出这里是满满一窟宝贝,是祖先修行积存下的珍宝,是佛祖和天师把他引到这里。实事求是地说,王道士不是个视财如命,贪财忘义的人,就是憎恨他的人也得这么说,他攒下的钱都贡献给莫高窟了,都花在修佛抄经上了。没有任何记载说王道士发了横财,买房子置地娶妻捐官。王道士不知这一石窟的宝贝值多少钱?是多大的宝?但他知道这些宝物归他所有,至少是今夜明天。王道士真是个出家的善人,迎着第二天初升的朝阳,他想怎么把祖先留下来的宝贝献出去,献给朝廷。他认为朝廷就是国家,何恨王道士之有?现今王道士这样大公无私捐献一屋子国宝的人有吗?
王道士钻进他发现的藏经洞内,轻轻拂去经卷上的浮土,打开放在上面的几卷翻阅起来。王道士有些激动,有些燥热,他脱去脏脏的道袍,一卷一卷地翻阅着,没人知道他懂不懂,连他自己也闹不清楚他到底看明白没有,一种潜意识告诉他要告诉官府,要告诉朝廷。不是夸王道士,就是让憎恨他的人评说,现在有谁一个人发现了一洞国宝,大致有5万件,件件都是隋唐五代、宋元时期的珍世古董,没有人知晓,没有人发觉,他第一意识是赶快报告政府,报告国家?王道士也!
几天以后,王道士肩上挎着一个粗布褡裢,里面放着他选出来的几卷“大画”和经书,王道士风尘仆仆地赶到县城,虽然县衙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但他终于把那些珍贵的文物送进去了,他要求政府赶快接管这些“古物”,要求朝廷尽快把他们运走,放进国库。王道士够辛苦的,一路风尘又走回来。估计把这个又瘦、又小、又干巴的出家人累得够呛。
日子过得就像党河的水,没有波澜没有喧哗。每天早晨王道士都早早地去巡视那一洞窟的宝贝,越看他越觉得放在他这里不安全,他有责任提醒朝廷。他直接面对的朝廷就是县衙门,他不止一次地带着尽量多尽量好的“古物”去送给县令,恳请县令往上送,以期引起朝廷的重视。每一次都跑得筋疲力尽,每一次都跑得灰头土脸。整整7年,从1900年到1907年,王道士终于感到无奈了,厌倦了,伤心了。他已记不清楚跑了多少趟衙门,送了多少件“古物”,说了多少乞求重视的话,遭了多少白眼,撞了多少钉子。王道士又给府里,省里上书报告,能想到的办法他都使了,力尽矣,7年间没有任何一级官吏有任何回答,没有引起任何一级政府任何重视。
王道士是有名有姓第一位不遗余力奔走呼吁,要求朝廷、政府修缮莫高窟保护藏经洞的人。王道士是第一位无怨无悔不计任何回报地要求朝廷、要求政府赶快把藏经洞中的文物妥善保管妥善安置的人。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王道士尽力矣,王道士力尽矣。
白头翁新作《历史的气质》,全书收录其近期创作的历史散文40余篇。
读史使人明智,这就是历史的气质。不同的历史故事,反映不同历史时期的独特气质。《历史的气质》视野感十分鲜明,思想深邃,故事细腻,激情澎湃,异彩纷呈,读之酣畅淋漓,使人既有历史的现场感,又洋溢着家国之思、民族之情,令人爱不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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