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是民国著名的国学大师,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他深感治学之不易,曾告诫子女要远离政治漩涡——未料一语成谶。1927年6月,王国维自沉颐和园湖底,自此以后,这个书香门第分崩离析,子女们颠沛流离,尝尽曲折,在政治漩涡中身不由己。
王国维之谶
1927年6月2日,一代国学宗师王国维在颐和园投湖自尽。噩耗传至城中,学界诸人都极为震惊。在留下的遗书中,王国维说:“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王国维一生飘零,1925年,他受聘成为清华国学院的教授后,一家人才终于过上了比较安定的生活,然而这段日子却只有短短的两年。他的去世又让妻子儿女开始了四散飘零的生涯。
如今,在王国维的子女中,尚在世的只有其长女王东明一人了。长期以来,因为觉得自己的生活“乏善可陈”,王东明总是不敢于人前提及自己的家世,更“不敢著书立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不知道她就是王国维的长女。王东明说,在年近百岁之际,她才“突然想通了”,在别人的辅助下完成了《自述》,对王氏家族走过的一百年进行回顾 。
早在“五四”时期,对“社会运动”常怀恐惧之心的王国维就曾告诫子女要远离政治漩涡,他担心在激进思潮和激烈政争的催化下,“最可怕之社会运动恐亦有之”。当时又有谁能料到,他这番“预言”竟然一语成谶,自己的子女亦因此卷入时代漩涡。
从东瀛到清华
王国维一生共有两次婚姻。第一任莫夫人(1907年病逝于海宁),育有儿子王潜明、王高明、王贞明。第二任潘丽正,1908年与王国维成婚,1965年病逝于台湾,育有儿子王纪明、王慈明、王登明,女儿王东明、王松明。
1913年,王东明于父亲王国维流寓日本期间出生在京都八番地。那时王家已经有了四个男孩,女儿的到来为王国维带来了许多欢乐。1916年,王国维返国,到上海的“哈同花园”内任职。对此王东明说,那时父亲在日本的经济不能自主,生活主要依赖友人罗振玉资助,父亲带着一大家子人,日常费用,渐觉不裕。当时罗振玉因连年印书,所费也甚多,由此父亲不愿再有累于罗氏,遂先期返国。
1925年,清华国学院成立,王国维积累了多年的学识终于得到了发挥机遇。动荡的乱世中,在梅贻琦等人的努力下,清华园为一批学人营造了安宁的治学环境,王国维的一生成就,也在这里达到巅峰。而今忆及在清华园的日子,王东明既留恋又伤感。留恋的是她随父亲在清华园居住的日子虽短,却享受了天伦之乐,伤感的是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她相继失去了大哥和父亲这两位最亲近的人。
王东明说,父亲最爱她大哥王潜明,但不幸的是王潜明却于1926年感染伤寒症去世,此事给了父亲很深的打击,此后,一家人便很少再看到他的欢颜。
飘零一家
或许是出于对长女的疼爱,王东明说,父亲在世的时候,她并没有像哥哥们一样被送往学堂,而是被留在父亲身边,由父亲带着念《孟子》和《论语》。花了一年的时间,王东明学完了《孟子》,但是《论语》才学了一半,父亲就去世了,这成了王东明永远的遗憾,后悔当初没有跟着父亲好好学。
虽然自己在国学上的造诣极高,王国维却没有让任何一个子女继承“衣钵”,而是让长子去考海关,次子去考邮政……对此,王东明说,父亲常感在动荡的年代中做一名学人是如何不易,不但要时常经受时局动荡导致的颠沛流离和冲击,还时常为生计所困,他希望儿女们都能凭借一技之长,不至于为生计担忧。
这是否是王国维无奈的选择呢?或是他有意让子女以平淡的生活度过时代的动荡呢?由于他很少流露内心的感受,少年时的王家子女也很难清晰地感受到父亲的用意。
王国维去世后,王东明随母亲离开清华园,在海宁家乡度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陆续念完小学、初中,接着又前往松江女子高中读书。1941年,眼见着日军即将侵入上海租界,一家人为避难又飘零各地----王东明去了西安,六弟登明去了昆明(五弟慈明1939年在上海交通大学毕业后去了昆明机床厂工作),妹妹松明、三哥贞明、四哥纪明和母亲则去了青岛。
王东明说,抗战胜利后,台湾宣告光复,她的三哥王贞明和四哥王纪明调往高雄海关工作,妹妹松明也到由高雄海关、港务局、要塞司令部三个单位合办的子弟学校任教,母亲也于此间到了台湾。1948年7月,她住在五弟家,得知妹妹所在的子弟学校缺少人手,她就想过去任教,正好在浙江大学任助教的六弟登明正过暑假,也想到台湾去游玩,于是姐弟俩就在经历了一天两夜的海上颠簸后来到高雄。
在高雄,王东明与母亲还有几个兄弟姐妹住在一起,她的感觉是“一家人终于暂时安定下来了”。不久后,六弟登明返回上海。1949年后,国民党政府败退来台,海峡两岸从此隔绝数十载,王东明等在台湾的家人也和留在大陆的二哥王高明、五弟王慈明、六弟王登明断了联系。
38年后的重逢
由于早期的生活太不稳定,一直到了1950年,年近40的王东明才经人介绍而成婚,先生陈秉炎是1949年后来台的国民政府官员。1953年春,台北县永和镇(今新北市永和区)成立消费合作社,王东明开始在那里从事实物配给工作,一直到1982年退休。
1987年,台湾当局开放台湾同胞回大陆探亲,她就开始与三哥和五弟、六弟商议在香港见面的事情,当年9月,数十年没有见面的姐弟终于在香港见面了。此时,当年的八个兄弟姐妹,已经有四人先后去世,剩下四人的年龄加起来,“刚好三百岁”。
二哥王高明曾经有过和台湾的家人团聚的机会,但他选择了留在大陆。1941年时,他已经是邮政总局的副邮务长,到了1949年,邮政总局随国民党政府南迁台北,他没有跟去,而是留守上海等待接收,1949年后,他到北京任改组后的邮电部任秘书处副处长;1952年,五弟王慈明也奉调到第一机械部,到了1956年,又作为新政权选拔出来的第一批总工程师,被派去筹建成都量具刃具厂,从此一直待在成都;六弟王登明留在了上海,先后担任上海医科大学教授、药剂学教研室主任。
正是在这次会面中,王东明第一次知道,她的二哥因被卷入“朱学范、谷春帆特务集团”案,也像父亲一样选择了自尽。几十年前,身为父亲的王国维曾苦心劝告子女要远离政治运动的漩涡,那时他经常因担心“最可怕之社会运动”会在中国爆发而忧国伤时,后来谁能料到,父亲的这些担心居然一语成谶,竟然在自己的子女身上应验了呢?
重回清华园
1990年,王东明的老伴陈秉炎在台北去世,享年89岁,为排遣哀伤和寂寞,她订了一个“五年计划”,到大陆、美国等地去走走。对清华园念念不忘的她,一直把那里看做是自己的“娘家”。1990年中秋,在别离大陆42年之后,王东明第一次踏上了“回娘家”之路。在清华,校方安排王东明一行住在梅贻琦故居,并派专人陪同寻访,这使王东明感受了“娘家人”的“人情味”。
在台北的家中,整理父亲遗物成为王东明在退休后的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凡是遇到关于父亲的任何资料都尽量剪存并仔细阅读,时间越是长远,越是深刻地体会到自己对父亲的感情与愧疚”。通过这种方式,她对父亲和自己的经历进行回望。
当年没有认真跟着父亲念书的她,到了晚年看到父亲留下的文字,总会怆然而泪下。一直到这时候,她仍不愿对人说自己就是王国维的女儿,在成都的五弟王慈明也和她一样,除了一些同事,没有多少人知道王慈明就是王国维的儿子,因为他几乎不提及自己的家世,一直到了2006年,王慈明才被四川大学历史系教授黄奇逸“发现”,原来王国维的后人已经在成都“隐居”了50年,此时的王慈明已经是91岁的高龄。
随着兄弟姐妹的不断凋零,仍在世的只剩下王东明一人,眼见父亲的学术在被“重新发现”后获得越来越高的重视,她开始改变“不写回忆录”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