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孝水留声
博山早年有个石城,建于十六世纪中叶的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三月。当时,这里还不叫博山,是属于青州府益都县的颜神镇。史料记载,筑城用了五个月的时间,于同年八月竣工。主持修筑这座石城的,是明代文坛上的领袖,大名鼎鼎的王世贞。他那时任分巡青州的兵备道副使,负责长、淄、莱、新诸县的军事,颜神镇自然也在他的辖区之内。
细品在颜神镇一带任过官的人当中,不乏颇有名气的人物,而其中文名最大的,大概要数这位王世贞了。
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凤升,号凤洲、弇州山人、九友斋、贞元五湖长、五湖长、天弢居士、息庵居士等,苏州府太仓县人,祖籍是山东琅玡。其王忬,字民应,进士出身却任武职,累官都察御使,兵部侍郎、蓟辽总督等职。当时的宰相严嵩父子听说他手中藏有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真迹,就想尽办法要搞到手。据清顾公弈的《消夏闲记》载:“严世蕃强索之(清明上河图),忬不忍舍,乃觅名手抚赝者以献”。这个作伪的高手,后来王世贞在《清明上河图别本跋》中说是“吴人黄彪”。赝本献上以后的情况,在明沈德符《野获编》中也有记载:“严氏既得之,已珍为异宝,用以为诸画压卷,置酒会诸贵人赏玩之。有妒王中丞(忬)者知其事,直发为赝本。世蕃大惭怒,顿恨中丞,谓有意戏之,祸本自此成。”此时刚好北方有乜先犯境,王忬奉命率数十万军队御敌,在军事上出现了一些失误。随后,又有人揭发他剋扣大量军饷肥私。及至滦河一败,严氏父子自然不会放过机会,将王忬论成死罪系狱。
王世贞幼时随父寓居北京,“年十五咏宝刀诗,师为之避席”(《续藏书·尚书王公传》)。明嘉靖二十六年十九岁中进士,授刑部主事。这是一个专门负责搜查“盗贼”的官。当时有一个被通缉的人犯,姓阎,藏到当时锦衣卫都督陆炳家中,被王世贞的部下搜到了。陆炳怕牵连到自己,求严氏父子出面干预。王世贞没有买严氏父子的帐,硬是把这个姓阎的办了。还有一个杨继盛,是王世贞的朋友,曾弹劾严嵩十大罪状,被严嵩下狱。据《明史·王世贞传》载:“杨继盛下吏时,(世贞)进汤药,其妻讼夫冤,代为草。既死,复棺殓之,嵩大恨”。这还不算,据《明史·王忬传》:“忬子世贞复用口语积失欢于严嵩、世蕃”。由于这些原因,吏部虽曾两次提名推荐他出任学差,可是到了严嵩那里都不得通过。到第二年(嘉靖三十六年)便把他排挤到了山东,任青州兵备副使。
王世贞在青州兵备任上只干了三年,其父王忬因“滦河失事”而系狱,就再此期间。《明史·王世贞传》说:“世贞解官奔赴,与弟世懋日蒲伏嵩门,涕泣求贷。嵩阴持忬狱,而时为谩语以宽之。两人又日囚服跽道旁,遮诸贵人舆,搏颡乞救。诸贵人畏嵩不敢言。忬竟死西市。”王世贞之修筑颜神镇石城,正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难怪他在写《修颜神镇石城碑铭》时,词语那么恭谦委婉。设身处地一想,罪臣之子,又逢新丧,待罪之身,不能丁优守制,其痛苦之情,不言而喻。属文凄戚,正是常情。
颜神镇之建筑石城,是有长时间的酝酿和基础的。明嘉靖三十年,青州府捕道通判魏怡曾在府馆建层楼,以作了望之用。直到嘉靖三十六年,王世贞初莅兵备道副使任时,有当地举人赵敬简(赵尔侍的父亲,赵班玺的太祖父)率同乡耆等议:“本镇虽有捕道通判一员,出入无僚佐可属,进退无城池可守,诚所谓独坐穷山,放虎自卫者也。请建石城,保安地方。”而“兵备道副使王世贞据以上请巡抚都御史傅颐,巡按御史段顾言。行青州府知府李尚智、通判倪云鹏。诸城知县李永康、临淄知县卫心,亲诣本镇,率耆儒乡民,踏勘卜吉,督工建城,而以乐安巡检移署于镇协理焉。”(均见乾隆《博山县志》)可见当时建颜神石城时,牵动了很多地方的官员。
其具体修建的情况,王世贞在修筑石城的碑记中记述得较为详尽: 不佞既已城颜神,则诸父老走李先生文记之。而李先生雅善余,故于文称稍过非当。不佞,中丞公、侍御公之教也,与二三大夫士之谋也,余恶敢雍容而坐专之?余不佞,又恶敢雍容而专坐诸父老之力以为己功?诸父老从子弟蒿莱其亩,日夜胼胝。将事矣,即因材于山,陂陀高下。减省他费十之八九,而宁无一二酒浆饭炊之费以勤诸父老二三大夫士。瓜分版筑,杖马箠而人策之,亦即劳止,筚路蓝缕,以启兹城。拮据忉忉,实唯二三大夫士与诸父老共,其何不佞之有?不佞则窃复隐虞焉:为诸父老城颜神者,城之已耶?将县之也。城之,而前使者以万记,嗫嚅旁喝,迄靡敢动。今不旋踵而告成事,诸父老业已受赋,二百里外,不胜其烦附庸。即百雉之崇,易易若是,规而县之,则可县之,将为若置令。若丞猥役毛,供龁人于衽席间哉!而割三邑之膏壤,使其民与诸父老并削而敝,筴大左不取也。语云:见已事不能见将然,即令今决城县利害,与他日身所受,本末歧异矣。然未可箸数而舌析,姑以明余志耳。……
碑文之中称颜神镇的士绅为“二三大夫士”,称广大群众为“诸父老子弟”,而自称“不佞”,口口声声说建石城之功不敢自专,且将颜神士民要求立县的动议,推心置腹,剖析利害,并到底也没有作绝对的答复。这样恭谦而近人的态度,在旧时的官吏中,虽不能说是绝无仅有,也是很少见的。而在父亲王忬被斩之后,文中还不忘“中丞公之教也”,却是要担风险的。至于文中所说的“诸父老走李先生文记之”,是指当时颜神父老请李攀龙撰写的《颜神镇石城记》。
李攀龙,字于鳞,济南人。是王世贞所封的文坛“前五子”中的第一人。据《明史·王世贞传》:“世贞始于李攀龙狎主文盟。攀龙殁,独操柄二十年。”明李贽《续藏书·尚书王公传》也说:“与李于鳞诸子相唱和,名籍公卿间。”李攀龙的《颜神镇石城记》和王世贞的《建颜神石城碑记》,当时都镌立于颜神镇石城之下,很多地方文献中也都录载了这两篇文章。李攀龙的《颜神镇石城记》也是一篇非常重要的地方文献,尤其是文中将当时明朝廷批准在颜神镇修筑石城的政治考虑和当时筑石城的具体情形,都作了详细的记载。今将该文亦抄录于后,唯李氏身为文坛巨子,属文典深古奥,若详加注释,篇幅过于拖沓。今谨标点句读,存史而已。
颜神镇石城记
公既以玺书按察青、齐诸郡县,即青、齐郡县治也,则之部请城笼水。曰:“是,淄、莱、新、益之间一都会哉!天不吊百姓,一二长吏怠于疆事,使一二不逞子弟揭竿如林,而负固自喜,以为父母优。四方亡命,啸而过市,有业甒于篚中覆之,利剑莫敢以发。而释担一呼,皆为制挺,又安可谁何?百数十年来,冀氏、姚氏九为倡乱,杀我一二长吏之戌者,以荼毒我百姓,焚荡我庐舍。憯不畏明,至今一妖女子,三勤我王师,翦灭此而后食,恶在其按察青、齐诸郡县为也。余不佞,盖未尝一日忘之。桴鼓之鸣,如出宇下,即于玺书,又得临笼水,以春秋耀吾军士,岂防民而暴之中野?必曰:疆场之事,一彼一此,弃命废职,其若父老何?我必不然。不佞之业,在《蒸民》之七章矣!”中丞傅公谓御使段公曰:“余观于大夫,才可使无征役百姓,而义不可使众为政。夫固谓一人虑始,而荣施不可有也。不然,夫岂不知淄、莱、新、益之间,嗷嗷者以时绌为解也。”大夫实云:“畏此简书,即有后事,安可言?勿与知也。”曰:“昔在庚戌,少司马城潞水上,乃天子有锡命。此自大夫家政,吾二人将有赖焉。以于城王室,备他盗也。”大夫实云:“无。亦大夫按察青、齐诸郡县,列城数十,岂谓是西游津梁之上?有急难也,勿更使父老失望于我!”则公遂营焉。曰:“是在不佞此一役耳!何至言钜万?吾因石于山,因灰于石,虽隆之,天不可胜用矣!岂犹不坚而覆篑为之,其又令暴风雨潦以攻。一日之费,石城非不倍委土,而十年为计,一再筑之。后石城之费立尽,是使父老终岁率子弟而城已。”公乃属之青州守李尚智、倅倪云鹇。自三月至七月,守尚智、倅云鹇乃以效于公,算才官钱九百余缗。而城高丈寻,方广若千丈,各门焉。二水门出南北城下,因壑为池,百姓忽自有之矣。公以报成,今中丞丁公也。攀龙弱冠时,一二长吏及彼中豪言城颜文姜事,且三十年。此无他,则长吏过自好,欲无受劳民伤财名;不者,大役难成,恐中废,作者不任;又不者,如匪行迈谋,与众为政耳。如此,必使城从地出而后可。百数十年来,冀氏、姚氏凡九倡乱,一妖女子三勤王师,亡论其荡焚,即芻饷供亿,岂但可为十城?然遂以弃之。乃平居,则又不复作一钱事,而曰:“吾已为储芻饷供亿于某所,令足待变矣。”夫岂为计哉!
一座“周围三里”的颜神镇石城,竟有当时两位文坛领袖撰文记之,这不能不说是颜神镇的荣幸了。
据《续修博山县志》的记载,这座“石城”“周围三里,雉堞七百三十,高二丈三尺,广五百一十八丈五尺。”这当然都是以清代的“营造尺”来丈量的,“营造尺”较现行的市尺为大。石城开有四个城门:“南曰龙泉,北曰范河,东曰荆山,西曰禹石”。另有小水门二,后来又增开了一个。
石城建成近一百年后的明崇祯十二年,通判董重捷倡议增建瞭台八座。石城经历了178年之后的清乾隆二年,大概因为城墙倾圮严重,由博山县衙门“给帑重葺”,还专门烧造了颇大的青砖,上面印有“博山城砖”字样,将石城改建为砖墙,或者是只在城门、堞垛之处以砖加固。
解放后,博山城城墙全部拆除,修成了新建一路、二路、三路、四路,路面皆为以碎石子压成,尚未涂压沥青。1953年时,新建四路尚未修建成碎石路面,仍为土路。不过,拆城时,附近好事者多将城砖搬回家,或壘鸡窝,或围炭场。而今日访求,当时之城砖已难见到,倘偶得见,已成文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