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心里头颇有点忐忑不安,惟恐自己辨析不准,有损怀素大师威名,更何况古代三位大贤在卷尾已题款认可,而自己作为后学晚生的眼光准吗? 可多日来研读分析,认为此拓不真,不愿意违心附合,故说出自己的一些见解,以求教于学者专家及诸位同道。
2016年,杨璐杨敔主编的《怀素全集》上、下册,由中国书店出版。全集收录怀素大师四十帖,有十五帖是首次面世,有的为海内孤本,是编者历时四十年搜集来的,为学习研究怀素提供了很好的教材,善莫大焉! 其中的怀素狂草《王羲之传》(论书帖)为首次发表,四百余字,主要论及书法经历,内容不同于《晋书.王羲之传》(千字左右)。收入秘古阁丛帖,四卷本,由清孙椿年辑。第二卷是唐怀素、杨凝式的书法。
怀素写的大草《王羲之传》,卷后有三则重要题识。第一则是杨凝式的鉴定文字: “十年挥毫学临池,始识王公学卫非,草圣未须因酒发,笔端应解化龙飞。”此诗等于认定了此稿是怀素真迹无疑。晚唐杨凝式,书史上赫赫大名,“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栏”(黄庭坚诗),一代草书大家,受人尊崇,他说此卷为真迹,一下子让我思忖再三,怎敢轻易评说。
第二则是北宋李建中(字西台)的跋语,“今观此卷珣造其极,宜杨少师其称赏,如此珍重珍重!” 李建中李西台,大学者大书家也! 黄山谷跋苏东坡诗卷,称其有李西台之意。他虽未列入宋四家,而宋四家之首的苏大学士书法里含西台意,可见李建中在当朝影响何其了得! 他认可杨少师的鉴识,也认为怀素此卷为真,我岂奈何!
第三则为明代东海居士、草书大家张弼,更是对怀素此卷赞赏有加:“此唐释怀素草书真跡,数百年来绢素墨色如新,历朝诸贤鉴定,固不得谓为赝本也”,“今日得观于其文孙礼远家,岂非武陵渔人得入花源耶,不胜欣幸之至 ”!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能再说怀素《王羲之传》为赝本吗?
三位宗师下了如此“定论”,为此件怀素墨宝增光添彩。我又比对了题跋书迹,与他三人书作代表性墨迹也大略相似。除此外尚未见其他名家的赏鉴之辞。倒是在有关秘古阁帖史料中,北宋大家米芾不认同此帖,说“怀素与杨凝式也一例伪书”。此说出自大名鼎鼎的米襄阳之口,多少给我壮了些胆。
我之所以说怀素《王羲之传》为伪本,是经过一番分析比对得出的。假若说在两可之间,我宁愿相信是真。因为此件“伪”的成分太多,不得已才说说是“伪”品的理由。
书史上未曾见记载。几千载书法的历史,历代评论、鉴赏文字汗牛充栋,对怀素的关注度极高,各类探幽、觅踪、赏析、求索等不绝如缕,少见对此帖的记叙文字。列入真迹的墨本、摹本、刻本、碑拓等,认可的早已公诸于世; 那些尚存疑的,也赫然在册可寻。而清代秘古阁帖(未见全貌),跨越时代,把怀素唐贞元三年书《王羲之书论》公诸于世,多少年来未引起大的反响,当代也少有人研究此帖。直到今天出版《怀素全集》,将其收录其中,而且又是大部头、极具份量的书法巨制,闻所未闻,着实让人生疑。
和存世数载的怀素名下之主要碑帖风格迥异,出入较大。如怀素不同时期的佳作,《自叙帖》、《四十二章经》、《圣母帖》、《藏真帖》、《律公帖》、大小草《千字文帖》等等相比,其笔法、结体、章法乃至书写风格、气韵气象等等,差异甚大。这些帖之间的内在联系十分紧密,有不少的契合点,有一定的相似度,独独这件大草《王羲之传》,他四十九岁(贞元三年、公元787年)时所写,应是精力弥满,壮岁鼎盛之际,最能体现怀素书法风格之作的。然却大相径庭,似天外飞来,风格突兀,令人不解。
不符合怀素的技法特点。任何书家,都有自己的独门“秘笈”,在结体的习惯,挥运的节奏,着力的轻重,体势的开合,运行的轨迹,长期沿袭下来,融古出新,有其鲜明独具的书风。譬如我们说某件作品为某人所书,肯定各个特点都是对应的、相符的,不能够一下这个风格,一下另外一个风格,特别是草书,那种大起大落、大开大合、大伸大展,必有一定规律可寻。多少岁月积淀而成的技术技法技巧,变化多端会有的,但完全变成另类书写,肯定办不到的。象怀素线条的缠绕,映带过渡,圆中有方,力如钢筋铁骨,凝含神采逸姿,一看必是素师无疑。而《王羲之论》,缠绕过密,连缀太多,全为圆转,骨力缺失,更乏神采,特别是草书中的起、承、转、合技术不过关,缺乏应有的顿挫、涩行,既使圆转也不甚到位,整个气象没精打彩,实不像大师的格局与境界。
当然,此作也有过人之处,应为一件能品。整体来看,全帖草法娴熟,字态圆润,变化生姿,跳盪开合,具备了较好的草书基础。特别是心态自由,信手挥毫,胆魄极大,气势恢宏,让人感到一种草书豪放之美。加之书写的是“书圣”王羲之的传略,大师的学书经历,在挥洒自如之中展现,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敬仰之情,这也增加了此帖的份量。
但如果和怀素诸名帖比较,我以为此帖差距较为明显。怀素草书独步古今,享誉千古,达到巅峰之状,诸帖各有妙处,凛凛风神,滋味千般,品赏再三,拍案叫绝。而此帖初看上去似无不可,但字里行间,技法显现,缺乏神采,少了风韵。笔墨操控失准,章法未能天成。虽缭绕盘旋,但笔势柔弱,骨力不显,反有鼓努为力之嫌。笔法生硬,有些转折勉强,达不到天然豁达、笔墨通神之高度。不少字法,完全不是素师结字的规律,从未见过大师如此去写,如开卷王羲之的“羲”字,文中多次出现,素师从无这种写法。再比如“谈”、“行”、“观”、“官”等字,草法不准,组字亦不符合规范,体势亦不美,令人诧异!
尤为不明白的事,似这般造伪手法不够档次,不成大美之作,何以让大师走眼,如杨少师、李西台、张弼能够题识谬赞,以对他们笔墨的了解,断不会看不出来其伪的。只有大胆推断,连这三则跋识都是“伪作”,不然解释不通。而历代许多过眼碑帖多、极擅题跋、学富五车、笔精墨妙的大学者大手法家,如宋代苏轼黄庭坚,元代赵孟頫,明代文征明、董其昌王铎等等,都未见题字,难道他们全与此帖擦肩而过了吗!那些大收藏家,如古代项元汴、现代张伯驹等,都没经手过此帖吗! 也未曾见任何皇家内府的收藏之玺,帖本前只有“孙椿年家珍藏”、“树千孙氏审定真迹”及“秘古阁精鉴印”三枚印。我想名帖似不应该只藏一家吧!幸好在帖后明张弼题识中见有这么一句话,“至国朝为解学士所藏,学士一代能书,世为珍秘,今日得观于其文孙礼远家”。孙礼运查询不到,明代解学士应该是翰林大学士,主持纂修《永乐大典》的解缙(字缙绅》吧!
解缙大学士学问极高,其文雅劲奇古,诗豪放丰赡,小楷精绝,行草皆佳,狂草盛名,书史讲他“师法怀素”,“纵荡无法”、“傲让相缀,神气自倍”。看了他的大草,心中大惊! 其纵横驰骋,挥洒无羁,左盘右旋,风烟四起,竟酷似怀素《王羲之传》的笔势笔法,奇哉乎!此帖藏于解家,不太像怀素之书,倒像大学士之为。是临写、意写还是仿古创作呢? 我看,怀素大草《王羲之传》,与擅写大草狂草的解缙大学士有了某种不解之缘,留给后世的,又是书史上的一件迷踪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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