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伟波 三余书社原创文章,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曾经有很多人被问到过这个问题:书法跟写字有什么区别?其实回答好这个问题并不容易,从广义的层面讲,书法是靠写字完成的,而写字并不一定是书法。
我们引用王羲之在《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中的一句话:
“若平直相似,状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齐平,便不是书,但得点画耳。”
这里的“算子”并不是算盘的珠子,而是“算筹(一种平直圆滑的圆柱状细棍)”,王羲之指出了写字一定要有变化,切忌千篇一律,这里的变化既是晋人书风的个性追求,也是书法本身的一种情趣表达。
更高明的书法一定是寓情绪于字间的,情绪的起伏变化在书法作品当中可以表现为字迹的大小变化、墨色的浓淡变化、线条的粗细变化、结字的开合变化、行列的摇摆变化等等方面!
今天我们就以王羲之的《丧乱帖》为例,谈一谈书法当中的情绪变化。
要分析一本帖,首先要探究书写者当时的心境,如此才能更好地体会帖中的情绪变化。
我们先看下译文:
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
王羲之的祖籍是山东琅琊人(今天山东省临沂市),后因“八王之乱”南迁至江浙一带,但其祖坟却仍在山东老家。
“先墓”第一次遭荼毒乃是五胡乱华之际,彼时的王羲之尚未成年,后经修复。而其“先墓”“再离荼毒”是王羲之家族南渡之后,在魏晋时期“礼玄双修”大背景下,“未获奔驰”的至痛是常人无法体会的,而《丧乱帖》便是在这种悲愤之下写就的。
这段手札不难理解,我这里就不做过多解释了。
据考证《丧乱帖》是双钩描线而成,记住并不是“双钩填墨”,这种“双钩描线”的技巧,极其忠于原作,连细如发丝的转折处都能清晰毕现地体现出来,这就为我们分析此贴,提供了大大的便利。
我们先看第一行,有过书法创作经验的人都会明白,书者在写最初的几个字的时候,一般用笔略显滞涩,下笔会较重些,这里面有两点原因,一是因为初蘸墨的时候,笔头蓄墨浓烈,二是因为书写时的未曾深入进入状态,所以用笔显得重而慢。
在宗族观念极为强烈的时代,王羲之在得闻这个消息之后的心境是不可能平静的,这也是为什么此作起笔缓而重的另一个原因。
我们随便选几个字,看看王羲之在其他的帖中的用笔,对比之下显然用笔有异,《丧乱帖》中第一行有明显的迟涩沉重之感。
到了第二行的第一个“先”字,用笔逐渐轻快了起来,在这个时候,书写者的状态已经渐渐平稳,逐渐恢复到了日常的书写状态,所以我们看这个“先”字、“墓”字、“再”字均无特异之处,与平日的书写并无差异。(如下图所示)
但是,到了这个“离”字,情绪发生了重大的转折,第二行最上三个字“先”、“墓”、“再”字均是细长的字,字迹皆小,而这个“离”字却写得极为粗重而扩大,与上下之间的字构成一种强烈的对比,这既是行列布局的需要,打破细长的字势,又是情绪的进一步迸发。
这个“离”字,正是祖先墓被毁之后,有家难奔的无力感和悲愤感的集中体现。到了“荼毒追”三个字,字越来越小,这既是情绪从极度迸发开始慢慢收势,又是章法上的和谐考虑。
所以我们常说,王羲之是能够很好地将情绪与书法结合起来的人,这种巧妙的结合绝不是刻意地造作安排,而是一种天才式地创作,是随机的,是浑然天成的。
再来看第三行,其中第一次出现“字组”,说明书写的连贯性越来越强,其中“酷甚”二字极为精彩,我们看图中箭头所示,在字组当中出现了开合变化,“酷”开而“甚”合,窃以为文字的含义与字迹的开合方面是有某种关联的,尤其这个“甚”字,上半部分的两横两竖贴合到极致的时候,就变成了一点(如下图圆圈中所示)。
我们很少见到王羲之在此之前有过这种写法,中间收到了极致,成为了一点(墨块),王羲之写到这里的时候情绪又一次到了一种极致。再往下,情绪又逐渐放缓,字与字的间距逐渐放大,到了“摧绝”二字,可谓是神来之笔。
“摧绝”二字是在此贴之前的王羲之作品中没有见到过的写法,“摧”字半行半草的用笔,以及“绝”字夸张的结字,都是后世书家难以企及的高度。
再来看第四行,我们会发现王羲之在写这些带有情绪感的字眼的时候,字都跟平时不一样,第一行的“丧乱之极”、第二行的“离”字,第三行的“甚”字,第四行的两个“痛”字,都是下笔滞重,显得悲痛异常。第四行的第一个“痛”字与下面的“贯”字形成字组,用笔如风且墨色较重,显然是以较快较重的笔法写就,这又是一个情绪的高潮。到了最后的两个字,甚至没有在这一列的竖线上而是往右偏离,如图中的方框所示,情绪到处,章法上已经不能兼顾了。
到了第五行,这种字组越来越多,开始出现了草书,草书的出现仿佛我们说话的语气变得快了起来,“痛当奈何奈何”,“痛当”二字语气重用笔也重,“奈何奈何”语气轻,用笔也轻,情绪从激愤渐渐转向无奈。同时这一行的情绪渐渐平稳,开始考虑上一行的章法失势,所以这一列的字渐渐向右偏移,是为了贴合第四行“奈何”不稳的气息。
第六行中“奔驰”二字极为形象,字如其意,有一种奔驰之状,再往下看到了“毒益”二字,情绪又一次递进,用笔又一次加重,再往后就如同情绪随着语调的变化而变化,逐渐变轻。
第七行似是娓娓道来的诉说一般“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从字势的轻重变化以及字组的排列我们就能发现王羲之此时的情绪已经渐渐从激愤到无奈,当你切实临摹此贴的时候,这种情绪会体会地更深。
到了最后一行,所有的字几乎在一条线上了,无奈之感发之于笔端,两个“顿首”结束此帖。
我们通过细细解读王羲之的《丧乱帖》,会发现其情绪与书法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统一,这种书法“神品”在整个书法史上也是不多见了,我们可以从后世颜真卿的《极致文稿》与苏东坡《寒食帖》中也能找到这种共通的规律,这个我们以后再表。
作者:安伟波,号彧白,三余书社签约书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