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是元曲中的名品,而关于该剧的作者,后世有着诸多争论,有说关汉卿是作者,也有说王实甫是作者。还有的人认为,《西厢记》的前半部分是关汉卿所作,而后半部分为王实甫所续,也有的说法是将这个顺序倒过来,即王作关续,比如明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说:“《西厢》久传为关汉卿撰,近来乃有以为王实甫者,谓‘至邮亭梦而止’。又云‘至碧云天,黄叶地而止’,此后乃汉卿所补也。”
而王骥德、胡应麟、金圣叹等人则怀疑《西厢记》的第五本不是王实甫所作。虽然有着这样的怀疑,但却拿不出相应的证据。以上的这些不同观点,一直争论到今天,也没能达成统一的意见,但大多数学者还是认为王实甫作《西厢记》更接近正确。
崔莺莺像,《怀永堂绘像第六才子书》八卷,清康熙五十九年怀永堂刻巾箱本
关于王实甫的生平资料记载,历史上留下来的更少,《录鬼簿》中把他列在“前辈已死名公才人”,将其排在关汉卿之后,故后世推断,他是跟关同时代的人,在年龄上应该比关汉卿略小。而《录鬼簿》把王实甫的籍贯列为大都人;程千帆著、吴志达修订的《元代文学史》则称,王实甫为易州定兴人,即今河北省定兴县,该地距北京较近,故称王实甫为大都人,因此王实甫即便是定兴人,而将其称为大都人,也相差不大。对于王实甫的履历,程著《元代文学史》上有这样一个段落:“曾在元朝做过县官,后来擢升为陕西行台监察御史。因为和台臣议事不合,他在四十岁的时候,就弃官归隐了。后来,由于他儿子王结的贵显,曾受太原郡公的封号。”
《怀永堂绘像第六才子书》八卷,清康熙五十九年怀永堂刻巾箱本,场景
对于这种说法的依据,该书的小注中称,是根据孙楷第《元曲家考略》,但小注中并没有将此作为确证,而是在正文中引用了王实甫所作的两首套曲,题目为《商调·集贤宾·退隐》:
【梧叶儿】退一步乾坤大,饶一着万虑休,怕狼虎恶图谋。遇事休开口,逢人只点头,见香饵莫吞钩,高抄起经纶大手。
【后庭花】住一间蔽风霜茅草丘,穿一领卧苔莎粗布裘,捏几首写怀抱歪诗句,吃几杯放心胸村醪酒,这潇洒傲王侯。且喜的身登中寿,有微资堪赡赒,有亭园堪纵游。保天和自养修,放形骸任自由。把尘缘一笔勾,再休提名利友。
金圣叹批《西厢记》清康熙五十九年怀永堂刻巾箱本
从曲中的内文推论出,王实甫写此曲时已过了六十岁,其在曲中隐含着曾经任职的烦恼以及退休后的洒脱自在,以此来说明他确实在朝中任过职,然而贾仲名在《凌波仙》补《录鬼簿》的王实甫吊词中说:“风月营密匝匝列旌旗,莺花寨明颩颩排剑戟,翠红乡雄赳赳施谋智。”由此可见,王实甫曾经长时间地混在歌伎之中,这似乎又跟他在朝中为官的身份不相符。
崔莺莺像,金圣叹批《西厢记》清乾隆十五年古吴三乐斋刻本
且不管作者的身份是如何的不清晰,这部《西厢记》却堪称千古绝唱,张燕瑾在其校注的《西厢记》前言中说:“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就作品而论,有两座高峰,这就是王实甫的《西厢记》和曹雪芹的《红楼梦》,赵景深先生在《明刊本西厢记研究·序》中称之为‘中国古典文艺中的双璧’。”看来,《西厢记》的艺术成就跟《红楼梦》有一比。这种说法见仁见智,然而此剧在古代就极其著名,如前面所说的贾仲名《凌波仙》,该曲中就有这样一句:“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而明代的陈继儒则称《西厢记》为“千古第一神物”。
张生,金圣叹批《西厢记》清乾隆十五年古吴三乐斋刻本
张燕瑾在序言中还引用了俄国柯尔施主编、瓦西里耶夫所著《中国文学史纲要》中的评语:“单就剧情的发展来和我们最优秀的歌剧比较,即使在全欧洲恐怕也找不到多少像这样完美的剧本。”
莺莺与红娘,金圣叹批《西厢记》清乾隆十五年古吴三乐斋刻本
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第三卷第三章,专讲“王实甫的《西厢记》”,对于王实甫,该书中作出了这样的对比:“剧坛上的关、王,如同诗坛上的李、杜,是一前一后出现的双子星。”此书将关汉卿、王实甫并提,说他二人在曲坛上的地位就如同诗坛上的李白、杜甫。按照资料记载,王实甫总共写过十四个剧本,现完整保存下来者有三种,除了《西厢记》,另外还有《破窑记》《丽春堂》,但是后两剧的创作水准要比《西厢记》低很多,而这也正是后人怀疑《西厢记》的真正作者是否是王实甫的主要原因,因为《西厢记》的确写得太好了。
十王堂内景
就剧情内容来说,《西厢记》并非王实甫凭空创造出来的,这个故事本自唐元稹所作《莺莺传》,此传的第一个段落是:
唐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或朋从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诘者识之。
另一侧
这里也谈到了主角是张生,并且说张生到二十三岁时还没有尝过女色,有人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找不到真正的好女人。而此传接下来的段落则为:
无几何,张生游于蒲。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是岁,浑瑊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
罗汗堂
这一段的写法基本跟现在流行的《西厢记》一样,也讲到了蒲州的普救寺,其女主角也是崔莺莺。《莺莺传》的故事情节基本上被《西厢记》保留了下来,只是结尾不那么激动人心,因为《莺莺传》中两人分手后,莺莺又嫁给了他人,而张生也娶了另外的女人。
这里也提到了张生
显然,这样的故事梗概难以抓住观众,故而到了金代,有位被称为董解元的人对此进行了改编。这位董解元究竟叫什么名字,后人已经难以查证,《录鬼簿》中把他列在了“前辈已死名公”,并称他是:“金章宗时人,以其创始,故列诸首。”董解元是根据元稹的《莺莺传》进行改编者,而《莺莺传》当时也称为《会真记》,但元稹所作的《会真记》,其篇幅总计三千字左右,董解元对此进行了大幅度地改编,将篇幅增大到了五万余字,并将其定名为《西厢记诸宫调》。
经过这么一改,张生和崔莺莺的故事变得丰满起来,故而后世把他的改编简称为“董西厢”。而王实甫就是根据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改写成了《西厢记》,后世为了区别他二人的同一部作品,故把王之所作称为“王西厢”。
罗汗堂内景
由上可知,王实甫是根据这个历史故事而改编成为了《西厢记》者。他的改编虽然保留了原本的故事梗概,但在剧情安排方面做了重大改革。
元代杂剧有一个固定的模式,几乎每一出都是由四折组成。这样的模式有其好处,那就是要求作者必须将故事冲突十分凝练地展现出来,但这种做法也有其弊端,那就是无法展现复杂丰富的剧情,为此,王实甫在这方面做了大胆的突破,他将《西厢记》写成五本二十折,这就比其他的元杂剧增加了几倍的内容。
快乐
在演员的唱法上,王实甫也有着较大的突破。元代杂剧大多数是由一位主角来唱,只是偶尔才会有个别非主角者插唱一两支曲子,这种做法虽然突出了主角,但其他人物就会变得可有可无,于是王实甫突破这种限制,他让张生和莺莺接唱,同时在某些场合又让张生、莺莺和红娘轮流来唱,这样的大胆突破影响到了明代的戏曲。
《西厢记》的故事梗概,几乎做到了家喻户晓,但细想起来,多少还是有些疑问,比如这位张生,他在该剧的一开场就做了如下的自我介绍:
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先人拜礼部尚书,不幸五旬之上因病身亡。后一年丧母。小生书剑飘零,功名未遂,游于四方。
藏经阁介绍牌
藏经阁外观
这段介绍报上了自己的名和字以及籍贯,同时又说自己已故的父亲是礼部尚书,这可是个不小的官儿,虽然已经去世,但想来,他们家也颇有实力。然而他在自我介绍后又唱道:
【仙吕·点绛唇】游艺中原,脚根无线,如蓬转。望眼连天,日近长安远。
如此的说法,似乎是清苦的穷书生,这跟礼部尚书之子的身份不是很相符。当然,《西厢记》是一出戏,无法做相应的考证,但戏曲既然是源于生活,那总应当给出合理的解释。因为他在普救寺跟莺莺之间的谈吐,听着也像是一位没见过世面的穷书生,同时张生唱出的一首《混江龙》也说明他是一位不问世事、刻苦读书的书生:
向诗书经传,蠹鱼似不出费钻研。将棘围守暖,把铁砚磨穿。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火萤二十年。才高难入俗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愿。空雕虫篆刻,缀断简残编。
张生与莺莺在普救寺偶遇,而后二人迅速地相爱,红娘觉得这样的发展恐怕要出问题,于是她一直进行阻拦,再后来,出现了孙飞虎事件,此事就显现出张生有着具备何等实力的朋友,而张生正是利用朋友的影响让贼兵退下。老夫人原本说谁能化解危机就把莺莺嫁给谁,可是危险过后,她马上又反悔,但在红娘的巧妙安排下,张生和莺莺还是成就了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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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段传奇的描写,也是后世的关注点。蒋星煜所著《〈西厢记〉研究与欣赏》一书,其中一篇文章题目是《〈西厢记〉对性禁区的冲击——〈月下佳期〉欣赏》,文中有这样一段论述:“《西厢记》还整整用了一折篇幅铺陈他们两个人的性行为。崔莺莺走出闺门前往张君瑞书房之前,形势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际,她所说的‘羞人答答的,怎生去’,既是一个处女真实的心态,又是她在红娘面前的自我掩饰,妙不可言。红娘回答:‘有甚的羞,到那里只合着眼者。’实际上是暗示崔莺莺,说她进入书房,一切全会有张君瑞主动,再不必要你小姐去张罗什么了。到了书房门口,红娘把‘羞人答答’的崔莺莺直推进房去。凡此种种,都说明崔莺莺从未有过如此的行为、经历。”
这就是西厢
故事发生现场
由这段话可知,王实甫对《莺莺传》进行了大胆的改编。对于二人的初次床戏,王实甫在《西厢记》中用了四个曲子予以描绘:
【上马娇】我将这纽扣儿松,把缕带儿解。兰麝散幽斋。不良会把人禁害,咍,怎不肯回过脸儿来?
【胜葫芦】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幺篇】但蘸着些儿麻上来,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揾香腮。
【后庭花】春罗原莹白,早见红香点嫩色。灯下偷睛觑,胸前着肉揣。畅奇哉,浑身通泰,不知春从何处来?无能的张秀才,孤身西洛客,自从逢稔色,思量的不下怀;忧愁因间隔,相思无摆划,谢芳卿不见责。
对于这段细腻的描写,蒋星煜予以了这样的评价:“春在古代文学中本来就有它独特的涵义,例如思春、怀春等等,原来就意味着男女爱情或十分具体的性行为。‘露滴牡丹开’一句成了中国古典文学中描写性行为最典雅最富于诗意的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