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东部的渭河北岸、沙苑南麓一带,当地人称“缠沙”,依沙临沙之谓也。“缠沙”有个村庄叫三里村,据说明朝洪武初年,有三个李姓人在此建村,得名三李村,三李村距渭河有三里之遥,后来又称三里村。
三里村北依沙苑,南临渭河,尽得沙苑渭河之利,北边沙苑中,多栽种红枣,梅李,黄花菜、落花生、豇豆,兼种各种菜蔬辣椒茄子南瓜,南边滩地多种小麦棉花,物产丰富,然最驰名的却是李子,梅红李子,杏黄李子、成熟时节鲜艳欲滴,人们望梅生津。“阳村桃、拜家杏,三里村李子不上秤。”名扬渭河两岸。
三里村除了物产丰富外,最值得称道的却是耕读传家,读书济世,忠孝仁义的村风村德,《大荔县旧志稿》记载的三里村的忠臣孝子,仁人志士有十二人之多。其中最有名的是乾隆九年武状元李廷选,嘉庆年间武进土李中扬,乾嘉年间贡生李树棠,李中桂,医药世家李逢清李连三父子,同治年孝子李德清,李太平,义士李道兴,李文科等等,可谓村风淳朴,人们习文尚武,蔚然成风,尽得儒家文化真传。
清朝乾隆九年(1744),朝廷开科取士,三里村的年轻武举李廷选文韬武略,在云集京城的各路举子中脱颖而出,勇冠群雄而踞武科之首,乾隆帝当场钦点为“武状元”,并赐匾额“武魁”,一时间,捷报传来,同州沸腾,缠沙人尤为扬眉吐气。
三里村人敲锣打鼓,来李廷选家庆贺,李父慎初欣喜不已,便与乡约商议,此前曾在华山许愿,现在理当还愿。于是,他们去了华山玉泉院,玉泉院道长建议他们修建五里关,李慎初欣然应允。
五里关,乃是峪口通往山上的咽喉要道,因距峪口五里,遂名五里关。五里关西边紧挨山岩,但见关楼摇摇欲坠,山路凹凸不平,壁高万仞,东边涉临悬崖,深不见底。
李慎初与道长勘察地形,都觉得在此建一关口,其意深远有二,一则此乃进山要道,扼山
据塞,别无他路;二则此关应了李廷选入仕之事,为他人生开头,因而二人定了修关之事。
方案敲定,不日开工。一时间,五里关上下凿石之声,抬夯之声,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不长时间,一座雄关依崖而起,关楼上刻“第一关”三个大字,站在关前上望云雾缭绕,下观尘界浑然。更兼那关墙青森,关路崎岖,关壑洞然,关门肃然,人站在这里,自升腾了一种万里关山就此始之意。
五里关建成之后,玉泉院道长为答谢李慎初建关美意,特嘱石匠刻了一幅字,嵌于关口右下角,上书“乾隆九年春三里村李慎初率村民建。”至此之后,三里村人与华山关系更见亲密,年年朝拜。
也许是三里村魁星高照,时隔三二十年后,本村李中扬又高中武进士,三里村人兴奋不已,又对五里关进行了一番维修,此后多年,三里村人视维修五里关为本村义务,每隔几十年,都要维修。
李中扬高中武进士后,朝廷提升他为台湾镇标左营游击,驻守宝岛台湾。嘉庆初年,南海倭寇活动猖獗,李中扬在征战倭寇时阵亡,朝廷为表彰他,在三里村北为他刻石立碑,上书“忠节”二字,并特许他的儿子李景云世袭骑都尉,任甘肃河洲游击,后李中扬家祖孙父子兄弟三代四人同殉忠节。(陈村西北有忠节李景云墓)
山中才数日,世上已百年。月转星移,时序变换,眨眼之间清朝已进入了光绪年间,神州世事日异,清廷岌岌可危。那华山五里关,历经百年风雨,疮痍满目了。
光绪35年春,三里村乡约李生基一行人又去华山朝拜,他们来到五里关,但见关楼摇摇欲坠,山路凹凸不平平,李生基心中不免酸楚,对同行人道:五里关系我村先人修建,今破败若此,吾后人当尽力修复,维护先人声誉为要,也不柱了门下那一块基石。”
众乡绅点头称是,附和道:“如若我们视而不见,一来先人地下怪罪,二来也显得我村无人,还是筹款修缮为好。”
李生基见说,当下便领了众人去见道长,说明了要重修五里关的意见和要求。谁知玉泉院道长却面露难色,满怀歉意道:“诸位是院中居士,常客,自乾隆爷手里修了五里关,为华山出力,后世又多次修葺,这是众所周知的,可不巧的是,前日华阴新任县令崔肇琳来游华山,见五里关破败,便提出了要修五里关的事,昨日县衙役前来送话,说是明天就要开始动工。因此,诸位的美意也就只好作罢了。
李生基他们愕然,但事已至此,他们又能如何呢?众人心情黯然地下了山,一路上,李生基不无耽心地说:“崔肇琳重修五里关,他是在咱三里村的基础上修的,门楼下的那块三里村修的基石应该保留,也算是对咱先人修五里关的一个纪念。”
另一乡绅道:“华阴县这次重修五里关,给咱连招呼也不打,看来想把咱从帽梁子上抹过去,让五里关变成他们修的,要是这样,咱该咋办?”
李生基神色凝重地站住了,说道:“如果真是这样,咱们就和他们打官司,咱们先人英明一世,修了五里关,不能这样不清不白的被抹杀。”
三月的天气转眼间阴了,虽然一路上桃红柳绿,百鸟争鸣,但这行人的心却因五里关变得心事重重。
果然不出所料,崔肇林修五里关,五里关的整个格局没变,倒場的门楼用青石砌了起来,门上的三个大字“第一关”仍是过去的老石,路面上的坑注填平了,西边的墙壁破败,也换上了新石。一切都按原来的样子复原,只是少了门右下角得那方乾隆年间三里村修的石刻,它大约被折进东边的深渊。眼下,关门旁边,出现了一块华阴县令崔肇琳重修的石刻,崔县令真聪明啊。
三里村人时刻在关注着五里关的修葺进度.当关门落成之日,三里村人见到“华阴县令崔肇琳重修”的字样,肺都要气炸了
他们来到华阴具老爷大堂,要与崔县令当面论理,却被衙役挡在门外。如此几次,根本见不着崔县令。
三里村人怒了,于是,一纸状子把华阴县告到了同州府。
同州府道台断案,认定五里关先前系三里村人修建,华阴县是在原来的基磁上修的,因面这次修建,应保存三里村人修建的字样,不应只有华阴县重修的刻石:华阴县自觉理亏,虽强词夺理,最后还是败下阵来。
三里村的官司赢了,五里关门的右下角出现了一块新的基石,上书“乾隆九年三里村人李慎初率村民修”的字样。这个官司到此好象结束了,三里村人扬眉吐气,这个脸面终于争回来了。乡约李生基更踌躇满志,他扬言:“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煌煌天朝,难道就没了王法?”
三里村人的心放回了肚子里,此事好象告一段落。
光绪35年十月,光绪帝、慈禧太后相继病逝,十一月,溥仪登上帝位,神州大地一时阴云密布,人心惶惶,真是风雨欲来风满楼啊。
到了腊月初三李生基在家闲坐,想起今年种种事端,国家至此,前途未卜,忽然突发一念,要去华山走走,一来透透胸中闷气,二来也好知晓一下天下大事。李生基是个决断之人,这不想则已,一想便起了游趟华山之意。到马厩牵过红马,叫上村中好友李石山,两人一同朝华山进发。
三里村距华山也就三十里路,早饭时刻,二人便来到华山玉泉院,道长招呼用早膳,李生基谢过,拴好马后,便与李石山快步上了华山,顷刻来到五里关,但眼前边景象,令他目瞪口呆,那块关于三里村人修建的刻石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个窠窝。他问旁边路过的一位砍柴人,砍柴人说,自三里村和华阴县打完官司不久,那块石刻就不见了。
李生基火冒三丈,大呼“上当了”。他二人快步下关到玉泉院责问道长,谁知道长回答,他也不知那块刻石去了那里。李生基也不在玉泉院歇足了,他与李石山来到华阴街上一家客栈,暂且歇息。然后去了华阴县衙找县令崔肇琳。却被告知崔肇琳已经调往邻县任职。而新任知县崔骥远却以此案已结,不再追究推拖。
李生基眼看此事将无结果,心中愈加愤愤不平,他与李石山快马赶回三里村,召集村上三老要人商议。
三里村人秉承了先祖性格,认死理,性情火爆不怯事,眼里容不得沙子,见说华阴县如此无理,那气不打一处来,定要与他再上老爷大堂见见高低。只是大家觉得,同州府奈何不了华阴县,华阴县才敢这样胡来。
李生基一行五人踏上了西去西安告状的道路。这日,来到渭南县老城门前,这时,一行仪仗队旗幡飘扬,后有一乘八抬绿呢大轿威风而来。李生基问路人,这是何方官员,要到那里去?路人告知,这是陕西巡抚升允,因灾难不断,他要前去华山祭山祁福。李生基一听是陕西巡抚升允,心里顿时激动起来,一时竟难以平复。原来七、八年前庚子之难,慈禧光绪逃难,路过太华山下王宿镇,当时李生基正在王宿镇街上酒店会友,听说皇上到此,便出了酒店观看,只见皇辇之前,齐刷刷跪了前来迎驾的官员,听说领头的就是升允。再看那街上,卖烧饼的、开饭店的、行路的、黑压压的跪了一街百姓。李生基他门自然也跪倒了。
后来李生基听说,那升允乃是有作为的地方官,他任陕甘巡抚期间,创办了陕西大学堂(西北大学前身),修建了兰州大铁桥。留下了为人称道的政绩。况且他生性耿直,当年慈禧西逃西安,他明示太监不得扰民,太后极不高兴,他却我行我素,后因与朝廷意见相左被免官。宣统上台后,他又被重用,官复原职,任陕甘巡抚。辛亥革命后,西安光复,他曾领几十万清兵,从甘肃西来攻陕,替垂死的清廷效力。后因无力回天而失败。他曾写诗一首,表明对清廷的忠心:“老臣犹在此,幼主竟何如,倘射上林雁,或逢苏武书。”足见一个愚忠老臣的耿耿心迹。
这时,李生基一行跟了看热闹的人群,从渭南一直跟到华山。第二日,升允坐了轿子上山,华阴县令崔骥远陪同,李生基他们早早在五里关恭候。当升允一行来到五里关前,忽然旁边闪出五个人来,跪倒在地,大呼冤枉。差役上前驱赶,正闹间,升允揭开轿帘,喝声:“停”。旁边早有师爷上前喝问:“何方刁民,敢在这里喧闹?”
李生基不慌不忙道:“我们并非刁民,乃同州府大荔县三里村人氏,只因这五里关原是小人祖上所建,华阴县令略作修葺,竟贪天之功为已功,去掉了我们的刻石,硬说五里关为他们所建,请老爷为我们主持公道。”师爷道:“些碎小事,应去州衙告状,竞然敢拦路于此、该当何罪?
这时,周围士兵们怒目而视,轿内升允只是冷眼旁观,静待事情发展。李生基上过几次大堂,此番阵势他虽心中怯场,却告诚自己告状成败在此一举,绝不能前功尽弃。这样想着,那胆量就倍增了,他此时挺直身段,不卑不亢道:“同州府曾作公道判决,可华阴县拒不执行,请大人明察。”
升允听到这里,心中明白了,多年前他曾来过华山,到这五里关,看到过“三里村修”字样,他私下说过“三里村修五里关,有意思。”不想今日竟碰上此事,这三里村人也太胆大,敢在这儿拦我的轿子。
“这事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升允发话,李生基他们连连磕头谢恩,大呼“大人英明。”最后退在一旁,升允他们走了。
此时三月,桃花正艳,那桃林坪远远的洇出了些许粉意,就象早晨粉红色的轻云。玉泉院道长早在这里备了笔墨,要请升允为华山题词。那升允饱读经史,写诗赋词具能尽抒抱负,更兼胸中韬略过人,此时他挥笔泼墨,写下了“人间清钟”四字,后被刻石嵌于五里关西边三官洞上方。
升允回华阴县后,叫来同州府尹重审此案,结果是,此案审过,维持原判。三里村又赢了,一块新刻的“三里村修”的基石被砌了上去。
时至今日,李生基的孙子,九十岁老翁李旭庚,提起当年爷爷打官司,仍然眉飞色舞,骄傲地说:三里村打赢了。然而,他不知道《华阴县志》记载:“五里关…前人于此垒石筑城,据险设关…现存关墙为光绪戊申年华阴知县崔肇琳重修。”如今五里关前的新刻石上仍只强调了崔县令的重修,三里村人历代修建五里关的功绩被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没有人再能记得这件事了。
作者简介
凌琴,姓王,平生喜文学,爱绘画,好音乐,乐文史,更崇书法。多年笔耕,舞文弄墨,艰难前行,一串脚印。自以为天地间一匆匆过客,如草芥之于土地,浪花之于江河,微留划痕,仅此而已。歌曰:我所生兮渭水边,我所居兮沙之苑,此生无成兮自嗟叹,惟将余光兮写故园。
(来源:草庐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