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静无为到奋发图强——《淮南子》的精神
作者:王国良
摘要
《淮南子》成书于西汉文景之世黄老清静无为思潮风行数十年之后,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政策实施之前,黄老清净无为思潮行将结束历史使命,时代精神表现出一个伟大民族积极进取、蓬勃向上的气息。该书以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之气度,总结概括西汉前期百家流行之学,以道家老庄之学为基础,融合儒、道、墨、法、阳阳、兵家、天文、地理之学,气势宏伟,文辞瑰丽,其主题表现为从清静无为到积极进取的转化,是江淮思想家们寻求长治久安之策,构造新的理论体系的重要成果,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一)
《淮南子》的《要略》篇对《淮南子》二十篇的题旨与内容作了提要钩玄式的概括说明,同时也对先秦各家学说的产生作了评述,涉及太公、周公以及孔、墨、管、晏、纵横、申、商诸子。在《淮南子》成书之前,已有不少著作对百家学说进行批评总结,如《荀子·非十二子》、《庄子·天下》、《韩非·儒墨》、《吕氏春秋·不二》、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等。他们大多是从维护自己学说观点的立场出发,对各家学说的特点作出说明,批评其不足,而没有表现出博采众家之长的胸襟与气度。《要略》篇对先秦文化史的评述有两个特点,一是能够从社会历史条件中,分析某种学说产生的原因和作用;二是不宥于一曲、一节、一隅、一迹,不拘泥于小辩、小利、小艺、小见,融汇众家之长,欲建立能够统贯天地人、能够普遍“与世推移”的大学问,表现出伟大学说应有的开放兼容的胸襟与气度。
《要略》对孔墨两家学说及其渊源关系的论述,比较符合历史实际:“孔子修成康之道,述周公之训,以教七十子,使服其衣冠,修其篇籍,故儒者之学生焉。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复夏政。” 太公谋略的产生,是因为纣为天子,赋敛无度,杀戮无止,文王试图战胜殷纣王,“欲以卑弱制强暴,以为天下去残除贼而成王道”;“管子之书生”是服务于桓公除中国之患,平夷狄之乱,“广文武之业”;齐景公好声色狗马,政事荒殆,“故晏子之谏生”;晚世之时,六国诸侯力争征权,合纵连横,故纵横学说应运而生;三晋变法,故礼未灭,新法又出,“新故相反,前后相缪,百官背乱,不知所用,故刑名之书生焉”;秦国之俗,贪狼强力,寡义趋利,威刑劝赏,“故商鞅之法生焉” 。
《要略》能把各家学说放在一定社会历史背景中加以考察,虽然说不上具有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立场,但给人面目一新的感觉。《要略》对各家学说采取这种表述方式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说明各家之学虽各有所长,却是具体特定历史环境下的产物,因而具有局限性,唯有《淮南子》自己的学说才是不拘系于一时一地的具有普适意义的基本原理。《要略》中对道家学说未加以评述,似乎作者自己是代表道家或是以道家为主来综合各家学说。实则不然,作者自称是“刘氏之书”,是刘氏之学,声称自己“作为书论”的目的是“所以纪纲道德,经纬人事,上考之天,下揆之地,中通诸理”,是超越一家一派而建立的适应治国安邦、有益社会人生的普遍原理学说。我们不妨将《庄子·天下》篇中庄子自述的道家之学与《淮南子·要略》中的“刘氏”自述作一比较就能明显看出二者的差别。
《庄子·天下》述庄子之学:“寂寞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犄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瓌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巳,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与宗也,可谓调适而上达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要略》称“刘氏之书”曰:“若刘氏之书,观天地之象,通古今之事,权事而立制,度形面施宜。原道之心,合三王之风,以储与扈冶玄眇之中,精摇靡览。弃其畛挈,斟其淑静,以统天下,理万物,应变化,通殊类,非遁一迹之路,守一隅之指,拘系牵连之物,而不与世推移也。故置之寻常而不塞,布之天下而不窕。”
将庄学与淮南刘氏之学相比较,可以看出,庄学是游戏人生,无意治世,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学说,而刘氏之学则是“原道之心,合三王之风”,“统天下,理万物”的有意治国安天下的学说,不可仅以老庄之道家学说视之,而是儒道在积极的意义上相结合的、从无为向有为转化的学说。
(二)
前人一般认为,《淮南子》是以道家学者为主、儒道合作而写成的,全书以老庄哲学为基础,融冶儒、法、阳阳各家思想,主要倾向是道家。据统计,全书引《老子》达52次,引《庄子》28篇次,并且在《要略》篇中首次“老庄”并称(“考验乎老庄之术” )引《诗》30次,引《易》10多次,对《礼》、《乐》、《春秋》等也大量征引,且多发挥《六经》的微言大义。《淮南子》成书之时,朝廷对学术发展尚未作直接干预,五经博士制度也未成立,各家学说自由发展,相互渗透,由此可约略窥见当时学术流行的概略状况。由于各家学说(主要是儒道两家)在书中均有体现,故书中不免时常出现相互对立矛盾的观点与表述。对此,前人多对《淮南子》以“杂家”视之,至少认为没有中心思想,有人甚至说“主旨所在,实是神仙出世的理论。”
本文认为《淮南子》作为有计划、有系统的著作,博大而条贯,其主旨表现为从清静无为向积极进取的转化。全书开篇《原道训》主要表述道家思想,全书最后一篇《泰族训》则主要表现儒家思想,《泰族训》同时是全书的总结篇。所谓“泰族”,就是把古今之道、万物之理汇聚为一类。这并不是说,《淮南子》一书是从道家转向儒家,实际上,全书的各篇都有诸家融合的特色,有的以道家想融合儒家及其他诸家,有的则以儒家为主想融合道家及其他各家。如《原道训》讲“无为”,但也谈“无不为”,对儒家的圣人尧舜禹也大加颂扬;《修务训》、《泰族训》以儒家思想为主,但也利用道家“无为”概念,赋予“无为”以积极有为的内涵,而把超过人的能力所限,违反自然规律的行动称作“有为”。
《淮南子》成书前夕,汉初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民力复苏,国力蒸蒸日上,政权基本稳定,黄老清净无为思潮行将结束历史使命,时代精神表现出一个伟大民族积极进取、蓬勃向上的气息。当此之时,思想家们都在思考寻求长治久安之策,努力构造新的理论体系。《淮南子》的作者也是不失时机的总结百家学说和秦汉以来治乱兴衰的经验教训,为统一帝国的长远统治提供一个较为完备的理论学说。
《原道训》的道家思想,主要表现为圣人理想与对清静无为的认识:
泰古二皇,得道之柄,立于中央,神与化游,以抚四方。
圣人守清道而抱雌节,因循应变,常后而不先;柔弱以静,舒安以定。
至人之治也,掩其聪明,灭其文章,依道废智,与民同出于公。
无为为之而合于道,无为言之而通乎德;恬愉无矜而得于和,有万不同而便于性。
是故达于道者,反于清净;究于物者,终于无为。以恬养性,以漠处神,则入于天门。
但同时作者也肯定舜禹是圣人。他们所说的“无为”也不全是“寂然不动”的“无为”,“无为”某种意义上就是符合自然人事规律:“循道理之数,因天地之自然,则六合不足均也”。“万物固以自然,圣人又何事焉!” 作者把禹之决渎、神农之播谷,舜耕于历山,理三苗,朝羽民,徙裸国,都看成是因循自然,还有“禽兽有艽,人民有室;陆处宜牛马,舟行宜多水;匈奴出秽裘,于越生葛絺;各生所急,以备燥湿,各因所处,以御寒暑;并得其宜,物便其所。” 这种各因所处、物便其所的治理方法与儒家已很接近,而且也符合作者所说的“无不为”。“无不为”,也就是儒家的“有为”。“漠然无为而无不为也;所谓无不为者,因物之所为。所谓无治者,不易自然也。所谓无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 因此可以说,《淮南子》中的道家思想,已经渗透了儒者的精神。另一方面,儒家又改造道家学说,赋予新的内涵。
《修务训》说:“或曰:无为者,寂然无声,漠然不动,引之不来,推之不往;如此者,乃得道之像。吾以为不然。” 作者站在儒家立场,首先确定“无为”不是四肢不动,思考不用,“若吾所谓无为者,私志不得入公道,嗜欲不得枉正术,循理而举事,因资而立功,推自然之势,而曲故不得容者,事成而身弗伐,功立而名弗有;非谓其感而不应,迫而不动者。” 这与道家的“无为而无不为”的内涵实际就吻合了。那么什么是“有为”呢?作者认为超越人的能力、违背自然规律才是“有为”,如以火熯井,以淮灌山,用已而背自然,故谓之“有为”。至于因势利导,因高为田,因下为池,“此非吾所谓为之”。对“无为”赋予积极有为的内涵,《泰族训》有更详细的论述,特别突出因其自然,还要辅之以人力,“天地四时非生万物也,神明接,阴阳和而万物生之。圣人之治天下非易民性也,拊循其所有而涤荡之。故因则大……夫物有以自然,而后人事有治也。……故先王之制法也,因民之所好而为之节文者也。” 因其好色而制婚姻之礼,因其喜音而正雅颂之声,此皆人之所有于性,而圣人之所匠成也。“故无其性不可教训,有其性无其养不能遵道。……人之性有仁义之资,非圣人为之法度而教导之,则不可使向方。”
《修务训》热情讴歌了我先民勤劳有为、创业垂统的伟大精神:“尝试问之矣:若夫神农、尧、舜、禹、汤,可谓圣人乎?有论者必不能废。以五圣观之,则莫得无为(指寂然不动之无为——引者),明矣。” 神农尝百草,遇七十毒,教民播种五谷;舜作室筑墙茨屋;辟地树谷,令民皆知去岩穴,各有室家,禹栉风雨,凿龙门,决江疏河,平治水士,还有苍颉作书,容成造历,胡曹为衣,后稷耕稼,仪狄作酒,奚仲造车,等等,都是因其自然,人必加功,勤奋有为的象征。《淮南子》中还有大量的神话传说,赞颂改造自然、积极有为的精神,如女娲补天,鲁阳挥戈,大禹治水、后羿射日的故事,表现汉初思想家富有勃勃生气的原创力。
(三)
《淮南子》提倡积极有为的精神,还表现在勤奋学习方面,认为人必须通过学习,才能提升人性,传承文明。“世俗废衰,而非学者多;人性各有所修短,若鱼之跃,若鹊之驳,此自然者,不可损益。吾以为不然。” 譬如马,筋骨形体,所受于天不可变。必待良御教之,掩以衡扼,连以辔衔,则虽历险超堑弗敢辞。“马不可化,其可驾御,教之所为也。马,聋虫也,而可以通气志,犹待教而成,又况人乎?” 宝剑初铸,不能劈刺,必须加之砥砺,摩其锋锷,明镜须磨砺,方能鉴人,人必须学习,有如砥砺,方为有用之才。作者对“偷慢懈惰”之人加以批评,提倡“自强而功成” 。
按照老庄的观点,人应绝圣弃智、知识越多,人越可能流于邪僻。《修务训》的作者辩解说:有子弑其父者,然天下人莫疏其子,何也?爱父者毕竟是多数。有人流于邪僻,就放弃学习,那是因噎废食。况且,如果不学习,先人所创造的知识技艺,如何能传承下来呢?社会如何进步呢?作者特别提出,无知无识,精神并非真的自由,必须通过知识学习,以通事物终始远近之情,精神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解放。
《淮南子》中表现的积极有为、奋发进取的精神,是中华民族文化的宝贵遗产,在当代仍具有重要理论意义与现实价值,值得珍视与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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