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这是个美丽且自由的季节,是属于莺的季节。
没错,说的就是宝钗的丫头莺儿。
初读红楼时,很容易忽视这个丫头,精读之后才发现,若论红楼中最幸福的人是谁,非莺儿莫属。
她的幸福体现在哪里?作为没有人身自由的丫头,她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天性,就像自由飞翔的黄莺,尽情地享受大自然带给她的欢乐。
由此也可知宝钗把她的黄金莺改为黄莺儿的原因:有了世俗之金的拖累,还怎么自由飞翔?
宝钗希望莺儿能像活出最本真的自我。
就在这一个清明节过后的美好春天,莺儿在大观园里随兴折柳编起了花篮,呈现了无拘无束的天性。
春天有莺,也有燕,莺声燕语,桃红柳绿,才是最有生机的春天。
于是,作者别出心裁,又出了一个人物,叫春燕,这一章回叫做《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绛云轩里召将飞符》。
初读这一章回,很难理解作者的用意。莺儿是被宝钗派到潇湘馆找黛玉要蔷薇硝的,去的路上随手折柳编了个花篮送黛玉,这还说得过去。但她却在回来的路上坐下来专心编花篮,把工作任务交给了同行的蕊官。
从职场的角度来看,莺儿的做法不合适,工作到一半就顾着自己玩了。
直到春燕出场,作者赋予了春燕大量的台词,且成为了宝玉的代言人,再结合由莺儿和春燕引出来的纷争,才明白了作者浓墨重彩写这一章回的用意。
莺儿编花篮的手艺,引得蕊官和藕官的喝彩,同时引来了何婆子的女儿春燕。
由莺引来燕,美好的鸟儿也是同类相吸的,莺声燕语,桃红柳绿,才是春天该有的景象。
有人质疑莺儿的行为,大观园的承包制是探春提出的,宝钗做了补充,莺儿却如此肆无忌惮地损枝折柳,这是什么行为?
作者让莺儿自己做了辩解。
别人乱折乱掐使不得,独我使得。自从分了地基之后,每日里各房皆有分例,吃的不用算,单管花草顽意儿。谁管什么,每日谁就把各房里姑娘丫头戴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的去,还有插瓶的。惟有我们说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么再和你们要。'究竟没有要过一次。我今便掐些,他们也不好意思说的。
宝钗自律,身为客居者,尽量不占贾府的便宜,即使是公派的分例她也不要。
莺儿对这个主子崇拜到了极点,也为之骄傲,但她达不到和宝钗一样的境界。因此,她认为宝钗不要的分例,等于是存储在园里了,需要时便可取。
这一天莺儿玩心大发,看到如是美景,实在忍不住技痒,于是随手折柳编起了花篮。
春燕的出现,带来了一个宝玉的妙论以及大观园婆子们复杂的人际关系。
莺儿所折的柳枝,属于春燕姑妈承包的财产。春燕在提醒莺儿的同时,说了一番公正之论。
先是宝玉的妙论。
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这是宝玉的观点,却出自小丫头春燕之口,说明春燕对这个观点非常认同。
不得不说,春燕是个立论高手,她用宝玉的话立论,接着结合身边事例,对这个观点进行了阐述,以证明观点的正确性。
在春燕心里,女儿未出嫁之前,应该是像她这样,活泼且明理。
春燕的明理体现在不盲目站队,她不认同母亲辈婆子欺负芳官这些戏子的行为,也不认同她们把钱“看的真了”不通人情的做法。
她比母亲先进园子,学过规矩也懂规矩,并愿意教母亲守规矩。
但是,没学过规矩的婆子们听不进儿女的好心劝谏,以母权压人,“没有娘管女儿大家管着娘的”。
这便是长幼和尊卑良序的冲突:尊卑是凌驾于长幼之上的。作为奴才的女儿有了主子,管教权就到了主子手里。
春燕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在她娘追着她打时,她知道跑到怡红院寻求庇护。
这种做法其实很难得,因为把母亲暴露在了被挨批的境地。
春燕是不爱自己的母亲吗?然而并不是,她只是希望用这种方式尽快帮助母亲学会规矩,懂得如何在大观园无风无雨地生存下去。
所以,对于莺儿的折柳的行为,她没有指责之意,反而担心姑母太死板不通人情而与莺儿产生矛盾。
这一带地上的东西都是我姑娘管着,一得了这地方,比得了永远基业还利害,每日早起晚睡,自己辛苦了还不算,每日逼着我们来照看,生恐有人遭踏,又怕误了我的差使。如今进来了,老姑嫂两个照看得谨谨慎慎,一根草也不许人动。你还掐这些花儿,又折他的嫩树,他们即刻就来,仔细他们抱怨。
越看越觉得春燕像探春的翻版,对自己亲娘的做法不认同,觉得她死板,只看重眼前的些小利益,“一根草也不许人动”,“惟利是命,一概情面不管”。这近似于偏执了,容易与人产生矛盾。
产生矛盾的后果是很严重的,毕竟下人们要靠主子们存活,主子过好了,下人才能好。
相比这些婆子,春燕更有远见,“宝玉常说,将来这屋里的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一应我们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呢。”
这才是春燕所看重的,好好当差,与人为善,求个长远的未来。
可以说,春燕是贾府众丫头中的一股清流,但她却有不近情理的亲娘、姑妈和姨妈。这三位至亲结成同盟,有着相同的价值观:“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深妒袭人晴雯一干人,已知凡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他们有些体统权势,凡见了这一干人,心中又畏又让,未免又气又恨,亦且迁怒于众”。所以她姨妈为烧纸和藕官吵,她亲妈为洗头和芳官吵,现在她姑妈看到莺儿折柳枝,不好直接指责,就迁怒到春燕身上了。
这便是贾府丫头和婆子间的对立,通过春燕和母亲来表现则强化了矛盾冲突:连亲女儿都不能管了,婆子们要到哪里去找情感寄托?如果不是被现实所逼,谁愿意从“无价之宝珠”变成“死珠子”?
正因为春燕母女闹矛盾,吵到了宝玉跟前,引来了平儿,才知道太太们“能去了几日,只听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叫我不知管那一处的是”。
作者以点带面,通过莺儿引出春燕,又通过春燕讲述她的三位至亲婆子,突出了大观园里的丫头和婆子之间积怨已久,只等着机会爆发。
这便是贾府的现状,暗流涌动,只差一根导火索。
山雨欲来风满楼,至美至纯至快乐的莺和燕,代表着贾府表面的欣欣向荣,但她们终将淹没在涌动的暗流里。春燕那个恢复自由身的愿意终将无法实现。
由此可知,抄检大观园,不是偶然行为,而是必然要发生的,因为这是一场婆子们针对女孩的战争,一场蓄谋已久的反击战。
造成这些隐患的人是谁?首罪是贾母,次罪是宝玉,这祖孙俩把丫头的地位抬得太高,助长了一些丫头的娇骄二气,把婆子们踩在脚底下蹂躏,从而形成了两股对立的势力。
设身处地地站在婆子的角度想一想,如果尊严不断被践踏,除了紧紧地护住钱包,她们还能做什么呢?
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怨恨一点点加深,一旦抓住了机会,就行报复之能事。
从探春管家被刁奴欺负开始,作者就着笔在这些婆子们身上了,一步步做铺垫,一直铺到抄检大观园,甚至是贾府败落之后的反攻倒算。
贾府的大厦将倾,便已隐藏在这些情节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贾府败落,入不敷出是一个原因,人心上的暗流涌动,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
强大的堡垒都是从内部瓦解的,贾府也是一样,已历百年的家族,内部也趋腐烂,仅仅保留着外表的光鲜,正如冷子兴所说:“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贾府离轰然倒塌的日子不远了,而这个危险的信号,竟然掩藏桃红柳绿、莺声燕语的美好春天里。
假作真时真亦假,如果看不透表面的假象,那就注定要被倒塌的大厦所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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