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父亲的组诗
文/张玉山
小屋
白发垂落成瀑,黑夜无底
衰亡的身体向岩石打开
温暖的呼喊,从花开的喉咙直坠
父亲的灵魂,不断攀缘月光
我追逐着光束,摇晃不停
父亲一只手搭在神灵指尖
缓步走下神祗之阶台
我须仰视,如面对一丛丛群山
熟悉的陌生,草种冲出喉腔
每一片黑暗来袭,奔涌至山巅
坐落在武平楼池塘边
小屋被星光点亮,墙泥沉睡入坯
春风摆动,让我怀疑信仰的存在
唯有我心在颤动,随夜深而下沉
一片树叶在嘶哑地歌唱
遍地走动,凌乱于天地之间
不仅仅是父亲步履,还有春声
还有月光携众鸟高飞而掠远
小路
这条小路,云集腐烂的萤虫尸臭
月光味道,除了春天无人懂得
父亲身后,一个平原在酣睡
暗黑无边,从父亲眸子里流出
很多时候,用脚步丈量小路征程
一声尖叫三寸,一地惊鸿才两尺
想象以马嘶入侵
踢踏声正好两尺三寸
而后一片废墟,等着我目光莅临
父亲插就的栅栏挡不住春声如箭
小路迢遥,三尺深以下甚至更多
地狱,黑洞洞巨口吞噬来者去者
从我胸腔奔出的诗句一泄如注
父亲的身影不知从何处何时唤起
父亲丢了一只眼睛
战争一直被魔法棒指挥
人头做成希望之林,燃烧成灰烬
父亲眼睛遗失在那里
一九四八年春天,枪声如爆豆
城墙上鹅卵石折射着回应
西沙河一直在呜咽,乌云密布
父亲与诸多殉道者讨价还价
死或生,一个字点燃一生的哲学
终究黎明被捎回家,春天的鸟雀
和父亲一起露出头顶,哭声
早已汪洋恣睢,母亲跪伏于地
而后十五块银元治好父亲的枪伤
而后我来到尘世,拉起父亲行走
那只眼睛,和我的肚脐眼一样
掩饰着咒语,一个劲儿赤裸
病床
父亲躺在山坡上,白云当做床单
看我的目光,无声,深邃而辽远
我一直用目光与之打结,搭桥
一个咳嗽声就是一座花园
嘴唇翕张,一生的话语失却重量
我用泪水逢迎着从未有过的盛宴
黑暗之湖,灼烧之焰
比石头还坚硬的死亡奄奄一息
父亲目光里,一条路是笔直
一片云游和荒芜都是笔直而至
即便河流或春天鸣叫也不会拐弯
我在尘埃落定的尽头等候
云湖干涸,神灵脱离肉身
父亲飞身而掠,如燕如雀
在天空镶嵌一颗星辰
气味,至今魂牵梦萦的幽蓝之香
来自父亲最后一次叹息
直至盐水瓶里嘀嗒声从此安宁
墓地
无从掩饰,黑色之碑,白色云游
也无需念及,骨灰嵌入砖石之冢
一大串颂赞,鱼游而入
尤其是我的长恸,抓掣不住
碑前有容我膝拜之台,台高三尺
碑后是一片原野,足以容纳夜月
春天在我泪腺里长出幼苗
一片小羽毛,一片叶子的尺寸
来自天堂吗?那么近又那么远
脚下有蚂蚁可以辩识的归途
侧身之旁,西沙河以嬉笑入侵
我长跪不起,不能拒绝撩人夜色
转身,我知道转身之后
父亲与我,从此空无所依
体内胸心,从此无所剩余
西沙河
这条河流一直从史书末节流淌
流逝许多诗章,战争和花香
灰尘仍然欢快地活着,或死亡
暗黑拍打着西沙河的腰身
拯救我的记忆,小小的河床
春风从草对面吹来
在黑夜和光明各自呻吟之前
我一次次忧伤,和河水一样迷惘
春夏在此抛锚,或秋冬在此启航
夜风击打水波,贫穷击打饥饿
我读懂父亲目光里,黑黑的殇
那是蓝宝石之夜黑,蚊虫
能触摸到我脸上细流
问一下内心,也问一下苍穹
可否与西沙河的长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