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写父亲的诗是流泪写的，没想到竟成绝唱

父亲当民办教师时教书的小学校

按：突然就在电脑上翻倒了这首写父亲的诗。本诗大约写于2014年，题目为《写碑记》。这是我写过的最长的诗。那时候，父亲病重，他已请人把墓建好了，嘱我写碑文，于是写下了这首诗。今年1月15日，父亲离开了人世。这首诗，遂成绝唱。

父亲节，贴出来，想父亲。

2013年6月，父亲带我们去看他为自己选的墓地

【写碑记】

在墓碑上写下父亲的名字，写下

他卑微的一生。

壬午年腊月廿六日，这个属马的男人

来到人世，和一个叫粉笔岩的村庄交恶，从此

荒凉了他的草原。这个

自然灾害时期的孤儿，文革期间的干部

改革开放后的失败者，新世纪的迷惘者

此时还活着，而几年之前

他就开始在村庄的青山绿水间

寻觅自己百年后的安身之所：

张家山，风水一般，且不姓李

岩背后，缺水，前有高山隔阻

木宝塆，地点太小，前面太空

他终于作出决定：

黄家埂，后有山前有水，两边是丘陵

虽说地名姓黄，也顾不得了

他说，小山沟能有这样的风水已经难得

葬于斯，不敢保证儿孙能大富大贵，但肯定

都不会受穷。唉，他是真的

穷怕了，小时候，他可怜的胃里只有

山喇叭饭、韭菜根、火棘果、蛾儿肠、麦麸子

洋芋舍不得剥皮，苞谷不忍心筛糠

如今，那些粗糙之物长出肉体

皲裂，发霉，报复他大半生的

饥不择食。

1961年，他当上村里第一个走出去的

国家干部，但他依旧贫穷，要

供三个弟弟读书。唯一发财的机会是

1973年，他用我曾祖留下的两坨大烟

跟自己打赌，结果赢得一双手铐，输掉了

自己的后半生。他用党籍抵了两年

牢役之灾，变成了政治和经济上的穷光蛋，之后

的很多年里，他玩世不恭，跟生活

较劲。他穿着四个口袋的中山服流浪异乡

像《平凡的世界》里的王满银，逃避着

生产队的锄头。偶尔回家，他也只是躲在

蝙蝠后面。黑暗的屋檐下，这个夜晚的幽灵

终于让奶奶的招魂曲应验了一次，也让我母亲内心

的死灰再次复燃

六个儿女猪崽般出生，六个胃里装满

饥饿，装满对一个父亲

天性的思念。其实他也想

回家瞧瞧，但债主们堵在村口

只有在年三十的黄昏，他才

在一场雪的掩护下推开家门，在亲人的心上

暂时画个句号。他回家的头一件事是

听我的母亲埋怨、恸哭，然后在我母亲耳边

说一夜悄悄话，用温言婉语和花言巧语

收买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

浪子啊，浪子！正月初三，他必须启程，这样才能把

债主们扔在我家没贴春联的

大门口，才能把锄头触地的

叮当声、我母亲的哭声和奶奶的叹息声暂时关在

内心之外。但浪子回头金不换，面对

渐次入学的儿女和病痛缠身的

女人，他必须回头，直面家乡的山水，在黑色的

煤矿里挖出人民币，购买柴米油盐和

超生的两个孩子。但他

胆子小，他怕煤矿要他的命，只好

当一名收入微薄的背煤工

勾腰驼背，伸长颈脖，任生活宰割

1981年，小弟出世，他挣下的300块

主动充当罚款，钻进了公社的账户

1986年，他带着我母亲东躲西藏，我最小的妹妹

终于在一个夜晚降生人世

为躲避手术刀的惩罚，他把背煤挣来的300块

悄悄塞给一个姓魏的乡干部，购买了一张

伪造的节育手术证明

第二天，我母亲躺在乡计生服务站

的床上，在凌厉的手术刀里哭得

死去活来，而

这个懦弱的男人不敢回家，更不敢

去服务站举手投降，他蜷在邻家后阳沟的

麻雀窝里，大气不出。一个月后，他麻着胆子

找那个姓魏的干部还钱，结果却

灰头土脸地站在乡街上，仿佛刚挨过手术刀

1990年，在当县长的弟弟的照顾下

他到一家乡镇企业当出纳，重新体验朝九晚五。他以为

时来运转，以为

输掉的下半生翻盘了，但他

拨弄算盘的手指尚未熟稔，工厂的烟囱

就倒在了时代的脚下

他只好回乡，再次握起锄头，衔着旱烟

向过往的货车司机打听

工厂浓烟的去向

1992年，我考上师范，他再次去煤矿

这一回，他不怕被煤矿索命了

他挥舞镐头，火星点亮了他的眼睛

他用钢钎捅炮眼，在雷管炸药的威逼下匍匐奔跑

用自己的黑换来他儿子的白

我在学校吊儿郎当，打台球、喝酒、抽烟

穿西装皮鞋，练字用宣纸

他却视若无睹，甚至

还把别人递给他的好烟揣回家，留给我抽

想起这些，我就想哭，就想把

少年时代的自己猛抽一顿

……不能再回忆了，这些说出来，已经刺痛了他

虚荣而卑微的一生，同样刺痛了我

不知所措的舌头。2011年、2012年

这个属马的男人再次马失前蹄

他进了好几回医院，漫长的疼痛让他愈加鄙视

乡卫生院的医生

他要来县医院，因为县城里有我；

要去省医院，因为昆明有我的两个妹妹

他腿上长了瘤，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的胃拒绝食物，脸色拒绝红润，可是

进省里的医院要交五千，他骂骂咧咧，转身回乡

在县医院花一百块钱做了个小手术，从此，省里的医生

成了他口中的骗子。肉瘤没了

又患肺气肿，他又吓坏了，因为

他亲眼看见村里的一个中年妇人

被这种病折磨得死去三次

他不相信医生了，但他害怕死亡，只好

又到县医院。那几天我坐在病床边，静静凝视

输液瓶，我看着液体悄无声息地矮去，如同他

越来越矮的身体。晚上，我带他到我租住的屋里

他谈起村里的婚丧嫁娶，和他

另外几个子女倒霉或发财的现状

我仿佛看见一条河流分叉，流向不同的方向

我不能跟他谈繁复的中东局势，谈房价、谈

我捉襟见肘的钱包和压在我头顶的河流，只好

翻开家谱，给他阅读那些埋骨深山的

先祖。在一条连接血脉的线索里，我们有了

共同的话题。我看见他脸上泛起红晕，如同

美丽的霞光，他仿佛终于春风得意了一回

他嗜烟、嗜酒，我告诫他：

“医生说，从现在起，不准抽烟了，也必须

戒酒，那老白干，你喝得跟水一样，是不是

不要命了？“他听话地点头：“不抽了，也不喝了。”他的

表情和语调，像我犯了错的

小小的孩子。终于，他还是忍不住碰触了我的生活

他问我买的房子什么时候交付。

已经延期两年了，但我不忍心跟他

提那个无良的开发商，提那笔

绑架了我一生的房贷，只说快了，快了。我多想

快点啊，我不想在我搬新家的时候

这个满头苍凉的老人被挂在墙上，我想让他

坐在我的阳台上，沐浴阳光，阅读手抄的族谱，看

我把日子过得芝麻开花

2012年，先是地震，之后的大水又把我的摩托车

毁于一旦，他递给我

5000块，让我重新买一辆摩托车

这个贫穷的老头，他要把他所有的积蓄都给我，把自己

重新变成穷光蛋。我拒绝了，但

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我又想起：

1982年除夕，他突然出现，给我们兄弟姐妹发糖

1985年秋天，他去学校给我赊书，满脸卑微

1990年，我辍学了，一年后，他

他背着我们家那只唯一的公鸡，敲开

班主任老师家的门

1992年，我初中毕业，他去学校接我

回家的路上，要从债主家门口经过，为了躲债，他

绕道多走了两公里

1993年，他到昭通师专看我，跟我睡一张床，他的

呼噜声和磨牙声打搅了我同学的好梦

1995年，我带女友回家，面对

吃不惯包谷饭的外地儿媳，他到街上的商店

赊了五十斤大米，连同满脸幸福

背回家，累得气喘吁吁

接下来的年岁，他逐渐老了

开始信奉牛鬼蛇神，研究风水

但他一直干农活，挑80斤粪水，背120斤洋芋

把人去楼空的老房子翻了个新

他想圆自己的梦，于是

再次入党，任护林员，当社长，做五十多户人家的

行政长官。他忠于组织，不落下村里的每一次

支部会，把个晚年生活弄得

风生水起。社长也是干部啊，他似乎

又年轻了，可是这匹老马已经丧失了钙质，虽然

他志在千里，却受困于槽枥，行走艰难

我们劝他别干了，并承诺

每月给他发更高的工资，但他不肯，依旧给人

争取低保名额，帮人运良种、肥料，不识时务地

劝超生户做计生手术

他终究扛不住了，几场大病，他就成了孩子

每次住院，都要亲人陪床

稍好一点，他就开始策划后事

他要仔细规划自己百年后的日子，让那时的生活

不再像活着一样乱七八糟

以我的意思，若时候到了，就随便找个地方

把他葬了，可是，这个一生都吃粗茶淡饭的人

固执得像顽石，他说，风水必须要好。他是想

让自己的子孙都能升官发财，受人尊重。可是

他也明白，穷乡僻里，不会有那样的宝地

于是求其次，只愿儿女不再受穷。那天他带我们

去黄家埂，看他的归去之所

阳光明媚，群鸟啁啾，他叫我们把杂草割了，把

挡住视线的树木砍掉。我们

像玩游戏，叫他用罗盘定出具体位置，让他

坐在那里，保持微笑，按下快门，说要将照片嵌在

他以后的墓碑上。他果真

坐下来，微笑着，打算把

长眠之后的日子

都赐给我们。这匹五十年前村里最骏的马，如今

老了，他奔跑了一生

蹄印里藏着数不清的秘密，我请他

在阳光下敞开它们，然后

用我浮躁的笔头记录下来，当成他留给我的

另一笔财产。但他不肯。这个慷慨的老人多么吝啬

也许，他一生做过很多

荒唐的事，而现在，时候快到了，他要把它们

埋进土里，永不示人

他叫我给他写碑，他说，自己的儿子写的碑更

深入他的心。但我无法落下自己拙劣的墨迹

作为他的儿子，我曾经

怨恨他、鄙视他、同情他、可怜他

这最后一次，我不能再对他不敬。我决定

请那个闻名乡里的写碑人为他写碑

我请写碑人：

要穿得干净、整洁，动作要四平八稳

不能写楷书，不能写隶书，要写

行书、写草书，笔画要像奔跑的骏马

字要漂亮，要不拘小节，要从字里看到我父亲

潦草的一生

这个男人，他荒唐、卑微，吃尽苦头

我要让他的名字漂漂亮亮地呈现在墓碑上，也像

体面人一样，光鲜一回

2013年6月的一天，父亲坐在山坡上。他坐的位置，便是他离世后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