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城小东门外一里左右的地方,曾经有一座别具一格的方城。这方城孤悬于沈阳内城城外,威仪凛凛,门禁森严。从此路过的文武官员,骑马的敛声静气,坐轿的噤若寒蝉,生怕一个不慎惹来大祸临头。
方城里住着七十户人家,都是从京城迁来的黄带子。官家称这里为宗室营,老百姓则称这里为“罪城”。但“罪城”二字只能在家里跟爹妈说跟媳妇说,跟小孩子都不能讲,孩子口无遮拦,出去一嚷嚷,让宗室营的黄带子听见,轻则打你个头破血流。
腰系黄带子杀人不偿命
黄带子是清朝宗室的别称,清太宗崇德元年(1636年),皇太极下昭,规定亲王以下宗室皆束金黄色腰带,以示宗室的尊贵和地位。
黄带子就是皇族,但并不是所有的皇族都是黄带子。按满清的规定,从努尔哈赤的父亲塔克世一辈算起,他的儿子、如努尔哈赤、舒尔哈齐等的子孙,都称宗室,也叫黄带子。塔克世的哥哥弟弟、也就是努尔哈赤伯伯、叔叔的后代则称觉罗,也叫红带子。比起黄带子,红带子的血缘显然要远一些,所以,地位、权势、俸禄都无法与黄带子相比。
黄带子是满清王朝的中坚力量,从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各部落,直到皇太极建立大清,多尔衮护佑寡嫂幼侄入主中原,黄带子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清初的黄带子堪称清王朝的四梁八柱,享有多种政治特权和丰厚的待遇。仅以亲王为例,除了每年可得俸银万两、米五千石外,还可得庄园田地五六万亩,庄丁250户。
满清刚入关时,黄带子只有数百人。经过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几朝几代的繁衍,到了嘉庆年间,黄带子竟已多达几万人。清王朝规定,黄带子的官爵世袭罔替,但能接替爵位的只能是长子。也就是说,一门黄带子,除了长子,其余的儿子都是闲人。这种情况下,一个特殊的阶层就产生了,按官方的说法,这个阶层叫“闲散宗室”,说得通俗一点儿,那就是闲得闹心的黄带子。
老话讲,闲来烦恼,无事生非。如果这些闲人只是个普通人,有法律管着,闹也闹不出什么大事来。可闲得闹心的偏偏是身上流着皇家血的黄带子,这麻烦可就大了。
那个时期,北京街头经常可以看到这些无所事事的黄带子。他们或手托鸟笼、或肩膀头上卧着一只阴鸷的秃鹰,身后跟着一帮如狼似虎的家丁,在街上吆五喝六、横冲直撞。二人转有句说口:“告诉你,躲着点啊,好几天没杀人了!”据说就是当年黄带子常说的话。清廷规定,黄带子杀人是不偿命的,犯了法也只能交由皇家大内的衙门--宗人府处理。
几万个无法无天的黄带子,再加上不少趁火打劫的假黄带子,亦真亦假,亦妖亦魔,把个北京城搅闹得乌烟瘴气、鬼哭狼嚎。
敏学怒砸“派出所”
嘉庆十三年春,北京城发生了著名的“敏学事件”,把“黄带子”所引发的社会矛盾尖锐地摆在了嘉庆皇帝面前。
辽宁师范大学俞大华教授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讲述过这件事的始末。
嘉庆十三年阴历五月初七,有一个叫敏学的黄带子,喝了点儿小酒,剃完头从理发店出来,把衣服往随从手里一扔,光着膀子就上了大街。现在一到夏日,北京的胡同里时常晃动着“膀爷”们白胖胖的身影,估计承继的就是敏学这类黄带子的遗风。
敏学走着走着,突然看见街边有一个卖烤地瓜的。他抬头看了看火热的太阳,心里生发了疑问,这么热的天,怎么还有卖烤地瓜的?十有八九是假的,这是皇家门前,京城地面,这事我得管!于是,敏学走到地瓜炉前,问:“你这地瓜是真的假的?”烤地瓜的抬头看了看,见是一个酒蒙子,便没好气地说:“地瓜哪有假的?你找一个假的给我看看!”敏学说:“我看你这地瓜就是假的,你拿一个,我看看。”烤地瓜的横了敏学一眼,递了一个烤熟的地瓜过来。敏学接过地瓜咬了一口,品了品,还真是地瓜,便把地瓜往地上一扔,说:“真的也不是什么好货!一股子腌萝卜味,难吃死了。”说完,转身欲走。卖烤地瓜的不干了,一把抓住敏学的胳膊,说:“你没事挑刺儿,吃了我的地瓜不给钱不说,还往地上扔,你赔我的地瓜!”敏学素来是横行霸道惯了的,现在见一个卖烤地瓜的竟敢用那只臭手当街拉住自己的高贵胳膊,不禁大怒。敏学出来剪头只带了一个家丁,敏学叫了一声:“给我打!”主仆二人揪住卖烤地瓜的就是一阵狠打,直打得卖烤地瓜的满头满脸都是血,跪在地上连连告饶。敏学还不解气,把烤地瓜的炉子也砸了,木炭、物件扬了满大街。
敏学刚开始动手,有人就去报了警。步兵统领衙门的兵士赶来,制住了敏学,给他带上了铐子。敏学气得暴跳如雷,大声喊道:“你们瞎了眼,不知道我是谁吗?活腻了是不?”敏学盛怒之下,加上又喝了酒,忘了自己没系那条黄带子,还以为是步兵统领衙门故意要自己难看,遂破口大骂。
敏学被连推带搡地押到了堆拨房(相当于今天的公安派出所),家丁见事不妙,便跑回府中叫人。不长时间,十几个家丁携刀带棒就来到了拘押敏学的堆拨房。敏学一见来了人,一纵身跳了起来,指挥家丁把堆拨房的兵士一顿狠打,还把堆拨房的窗户也砸了,兵器架也推倒了。然后,指着吓得几乎尿了裤子的堆拨房长官说:“你记住了,我叫敏学,黄带子,你可以去告我,我在家等着!”说完,领着家丁扬长而去。
七十户黄带子被发配盛京
此事发生在闹市区,围观的人很多。步兵统领衙门受了窝囊气,觉得堂堂国家执法机构光天化日之下让人给砸了,人也打了,觉得很没脸面,便一张状纸把敏学直接告到了嘉庆皇帝。
嘉庆皇帝接状后,龙颜大怒。从打他继位以来,就不断接到黄带子聚众闹事、杀人伤人、无法无天的报告。考虑到都是自己的族人,其先祖对大清有功,便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可没想到,这些黄带子有恃无恐,闹得越来越不像话。大街上杀人、强抢民女、嫖娼宿娼、霸占土地,引得民怨沸腾,敢怒而不敢言。长此以往,国家的威望何在,皇室的威望何在?嘉庆帝决定拿敏学开刀,刹一刹这股已经影响到国体的歪风邪气。
嘉庆皇帝把敏学案交给自己的哥哥、时任宗人府宗令的颙璇和刑部尚书秦承恩审处。
杀人不偿命的黄带子
接手案子后,颙璇借口避嫌,把案子交由秦承恩全权处理。秦承恩接过案卷,宛如接到手一包随时都可能爆炸的炸药,愁得几乎一夜白了头。皇上有旨,要重重处罚,可朝有律令,黄带子不归刑部管。思来想去,秦承恩拿定了主意。别看皇上盛怒之下发了狠话,等气头一过,肯定不忍心重罚自己的族人。所以,此事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拿出个避重就轻的处理意见,对双方都有个交代也就是了。于是,秦承恩把一个经过反复斟酌的处理报告上呈给嘉庆皇帝。报告上说,一,敏学动手打堆拨房的官兵,是因为不知道对方身份,以为是卖烤地瓜一伙的,属不知者不怪;二,所谓砸窗户和兵器架也事出有因,敏学到了堆拨房后,大声喊人,无人理睬,敏学便趴到窗前手扶着窗户往外看,正在此时,有人在后边拉他,窗户就被带了下来,为了躲避掉下来的窗户,敏学猛一躲闪,碰倒了兵器架;三,据查,敏学过去奉公守法,素无异端,属于初犯。故判杖25,拘禁九个月,罚俸一年。
嘉庆皇帝看了这份处理报告后,气得将报告摔在秦承恩脸上,当即颁下严旨,将敏学开除出宗室,宫门外重打四十大板,发配盛京,严加管束,永远不许回京。刑部尚书秦承恩捏造事实,为敏学开脱,着令革去刑部尚书之职。
随后,嘉庆皇帝又命宗人府上报有不端行为的黄带子,算上敏学,共七十户,一同发配千里之外的盛京。
盛京地方官大叫“苦也”
七十户人家一千余口人踏上了当年还很荒凉的大御道。
大御道是从北京出山海关去往盛京的唯一一条通道。当年,清兵入关,走的就是这条道,后来满清皇帝东巡祭祖,走的也是这条道。
敏学躺在马车中,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两条大腿钻心般的疼痛。迷迷糊糊中,高一声低一声地骂着。随行的人不知道他在骂谁,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些关于妈妈奶奶的话肯定不会是骂嘉庆皇帝,因为嘉庆的妈妈奶奶也是敏学的先人,骂了就等于骂自己。
同行的黄带子们情绪低落,低着头,袖着手,一个个像霜打过的茄子。心情不好,走的就极其艰难,长长的车队吱扭吱扭了几个月,才到了盛京城。
盛京的官员早已接到了圣旨,听说有七十户黄带子让他们妥善安排,并且严加管束,不由得齐齐叫了一声“苦也”。
盛京是清王朝的陪都,设有一套完整的政府衙门。盛京城本来就不大,各衙各署占去了很多地方,再加上八个铁帽子王的王府,到哪里安排这七十户地位高、脾气大的龙子龙孙住下呢?跟老百姓住在一起,肯定不行,且不说黄带子们会不会生事,就是安全问题也没有保障,万一哪个黄带子出了事,谁担待得起啊!
幸亏黄带子们在路上走得慢,使得盛京的官员们有了比较充裕的时间为他们准备了一个较为理想的住处。
小东门外立起了一座新城,这座新城就建在现在天龙家园小区的西北角,过去是小东卫生院的所在。城四面修有高高的围墙,四角建有角楼。城内共有七十个四合院,每家一个独门独院。房子宽敞明亮,正房一铺万字炕,西墙处供着祖宗板,院子里立着索伦杆。为了讨黄带子们的欢喜,官员们给新城起了一个很贴切、也很能显示尊贵的名字--宗室营。
宗室营之所以建在这里,是因为此处在盛京城的东面,东面是满人的祖地,当年的王气就是从东边逶迤而来。而且,离宗室营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三陵衙门。现在这座老房子还在,房顶上长满了高草。三陵衙门是清庭专门为保护关外三陵设立的机构。黄带子回盛京,名义上不是发配,而是回来佑护祖陵,靠近三陵衙门,佑护起来倒有许多方便。
辽宁日报原农村部主任、资深记者金静之的先人应该就是那批从北京发配到沈阳的黄带子。谈到敏学事件,她说,这件事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我的爷爷就是佑护北陵皇太极墓的。我爷爷不是家里的长子,所以他没有爵位,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到北陵去。奶奶活着的时候,总跟我们说,你爷爷可不是一般人,他是黄带子,龙子龙孙啊!金静之现在还记得,奶奶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神采飞扬。
在盛京的日子一年不如一年
黄带子初到盛京,生活得很是惬意。拿着皇家的丰厚俸禄,不愁吃不愁喝。地方官员对他们恭敬有加,百般呵护。那时候盛京城的鹰市、鸟市、茶楼、酒肆,随处可见黄带子的身影。黄带子不喝醉时,一般也不闹事,就是喝醉了,也闹不起大事。因为地方官员早就告诫过百姓人等,黄带子骂你,你不要还口,黄带子打了你的左脸,你再把右脸送过去。谁要是敢逞一时之强,惹恼了黄带子,出了事自己负责,黄带子可是杀人不偿命的。所以,盛京人对黄带子多是敬而远之,见了黄带子,知趣地往旁边一让,再说几句虽肉麻却让黄带子很感受用的话,黄带子也就无从发火。可以说,黄带子来到盛京,虽然带着一肚子的怨气,却并没有把盛京搅得鸡犬不宁。
就像永陵后的启运山那十二个高高低低的山峰,神奇切合着满清十二帝在位时间的长短和国运的兴衰一样,黄带子的命运也随着大清的国运而大起大落。按清代宗室的规定,黄带子继承爵位,除开国元勋受皇帝特批的外,其他的一律随年代降等袭爵。就是说,第一代接袭的如果是亲王,那下一代只能承袭郡王,如此类推,越袭越小,接到最后也就没有爵位了。满清末年,盛京城里的黄带子大都已没有爵位,而且,随着国势式微,能得到的俸禄也越来越少,大多数黄带子家已经入不敷出,只能靠典当变卖过日子。曾经出入鹰市、鸟市、酒肆茶楼的黄带子成了旧物市场和典当行的常客。再后来,实在没有东西卖了,有人便卖了宗室营的房子,搬到外边买下便宜的房子住,省下一笔钱养家糊口。
金静之说,她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经不在宗室营。老人今年八十岁,1929年生人,此时清廷已经退位18年。如果说,黄带子的衰落是从满清末年开始的,那么,二十多年的持续衰落,足以把一个辉煌从山巅摔进谷底的烂泥里。
宣统三年,赵尔巽调回盛京,出任总督。感于东北教育落后,赵尔巽报请朝廷批准,用皇饷银建了一批学校。见赵尔巽竟敢用皇家的钱来建学校,身陷困境、对皇饷银盯得很紧的黄带子群情激愤。但此时的黄带子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霸气,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地在赵尔巽的家门口贴了一副对联,上联是:尔小生,生疮长病;下联是:巽下断,断子绝孙。联是藏头的,上下联头一个字连起来正是赵尔巽的名字。赵尔巽看了对联后,知道是黄带子所为,提笔把对联改了几个字,变成:尔小生,生生造化;巽下断,断事公平。随后,又在府门前自拟一副上联:三年三月赵三哥复来东三省。光绪三十一年,赵尔巽曾任盛京将军,受过黄带子不少窝囊气,后调往南方任职。如今再次回来,今非昔比,黄带子已是昨日黄花。赵尔巽此联看似平淡无奇,内里却暗藏锋机,明明白白告诉黄带子,我赵三哥又回来了,你们接招吧!但这种具有挑战意味的上联贴出去很久,也没有人前来应对,黄带子此时的处境与心境可想而知了。
黄带子是沈阳历史的匆匆过客,惊鸿一瞥,昙花一现,没有留下多少史料记载。那座威仪凛凛的宗室营也在多年的战乱和风雨的摧残下消失了踪影。上世纪六十年代挖防空洞时,附近的居民在当年宗室营的所在挖出了很多条石和大块青砖,想象着这里应该住过达官贵人。却没有人能准确地说出,这个地方曾经叫宗室营,这里曾经住过七十户从京城迁来的黄带子。
不过,黄带子也留下了可以流传千古的东西。当年黄带子在北京无所事事的时候,有人票起了戏班子,为唱戏的唱曲的写了不少优美的唱词,作为茶余饭后的消遣。乾隆年间,黄带子所写的唱词被结集出版,取名《子弟书》。七十户黄带子被发配盛京,《子弟书》也被带到了东北。现在火遍大江南北的东北二人转,很多传统唱段的唱词都是改编自黄带子留下的《子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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