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代:五人诗选》问世,展现“50后”诗人风貌 | 张伯驹潘素展览争议不断 | “小文艺•口袋文库•33⅓系列”出版 | ......
......“图画书界奥斯卡”
大寒
在雪白苍茫的大地面前,那些消失的事物,如同人的杂念。剔除了杂念,宇宙万籁俱寂,画卷一经展开,便会引发长久的震撼。
从味觉出发
立冬已久,窗外天气晴好。树叶被微风扫着,还在稀疏地落,跟深秋没什么两样。这样的气候,没办法盼着一场雪,非要在天空板起脸,阴得透透的并且寒气逼人的时候,才奢望着雪来。通常是,雪片纷纷地落,你追我赶的,却还是没能赶到大地变白,太阳便出来了。
印象里,北京多年不曾有大雪了。倒是我的家乡,山东烟台,年年有几场没膝的大雪,因而被称作“雪窝子”。虽然形容雪,这名字听起来却觉得暖和。
我对雪的联想是从味觉开始的。前几天吃了一种叫做“雪媚娘”的东西,圆圆的,只有小窝头那么大,叫人忘不了。很多女孩子喜欢。这是一种甜点,据说从日本传来。外表粉粉的白,像雪一样半透明状的,乖乖地趴在小纸托上。你以为它是传统的热年糕,一口咬下去,却是冰冰凉的。一层弹性的表皮,里面包着浅黄色的奶油,奶油里又裹着水果粒,吃进口至少有三种口感。
我常常对具有迷惑性的东西怀有警惕,朋友因此觉得我是个无趣的人。回想,在“雪媚娘”面前之所以沦陷,应该是跟“雪”有关。雪是晶莹剔透的纯洁,没有任何伤害的天真无邪。那正是“雪媚娘”的外包装。如果仅仅是媚,纵然香滑可口,却也少了最为重要的层次,一个清纯的表皮。像是一眼被看穿了的女人,没有韵味可言了。
由雪媚娘,我联想了几种跟雪有关的食物,名字不约而同都有增强食欲的效果。比如“雪梨”,梨子本来就白,加个“雪”字,多一分风雅。我家乡有名扬四海的莱阳梨,水嫩多汁,但名字实在太过朴实了,身份总称不上高贵。又想到冰糖雪球,红彤彤的山楂外面裹一层纯白的糖衣,糖衣是不厚也不薄的,微微露着里面的红。在玻璃橱窗前,堆成一小堆,像冰天雪地里的炉火,忍不住要捧回家。其实吃到嘴里,跟冰糖葫芦的味道相差无几。但名字里有个“雪”字,发音上,也总是好过“葫芦”这样的称谓。
其实最像雪的食物,应该是盐。如果把盐称作雪盐,该多美。
雪菜又称雪里红。名字好,但实际上这种植物的样貌却跟名字不相匹配。雪里红形状类似茼蒿,一般作为腌菜。腌制好的雪里红更没有半点好气色,难免煞风景。考究一下这名字的来源,却发现其品格不凡。《广群芳谱·蔬谱五》说:
“
四明有菜名雪里蕻,雪深,诸菜冻损,此菜独青。
在北方,到了秋冬季节,这种菜的叶子会变为紫红色,故名“雪里红”。
还想起一则小故事,不是食物,也跟“雪”有关。1924年秋天,徐志摩周末在一家私人会所里宴请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泰戈尔。两人一同享受着一种外表比普通香烟更为健壮的烟卷。泰戈尔问徐志摩,有没有给这种烟草取个中文名字,徐志摩回答:“Cigar之 燃 灰 白 如 雪,Cigar之烟草卷如茄,就叫雪茄吧。”诗人徐志摩信手拈来,将“雪”字赋予一种烟草,似乎抽雪茄比抽普通香烟更有品位了。
王维与“空”
我有几个热衷山水画的朋友,他们不约而同地,从不画雪景。追究其原因,理由是,容易落俗。
明代书画家董其昌提倡国画南北分宗的时候,将唐代王维称誉为南宗之祖。王维的水墨画代表作中有很多以雪景为主,如《雪溪图》《江山雪霁图》《长江积雪图》等一大批雪景图。遗憾的是,流传下来的多有争议,不知是否真迹。
王维曾写过“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样像画一样的诗,也画过像诗一样的画。闲来无事的时候,我盯着署名王维的几幅雪景图仔细欣赏,感受其中的意境,确实发现了其中有难以言传的东西。那种东西简言之,是诗境。苏东坡早就在观王维所画《蓝田烟雨图》后题跋:“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仿王维江山雪霁图》 清·王时敏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唐顺宗永贞元年,柳宗元参加政治革新运动,由于保守势力与宦官的联合反攻,致使革新失败,被贬官到有“南荒”之称的永州。当年,他怀着幽愤的心情,写下了这首称得上是千古绝唱的诗。大雪将鸟迹、人迹全部覆盖了,茫茫天地,渔翁乘孤舟垂钓。那渔翁应该是柳宗元自己。亘古的宁静中,悲凉,倔强,有一种类似绝望的坚持。
对比柳宗元,王维则幸运得多了。虽然命运也有坎坷,但晚年他在好友宋之文的蓝田别墅,也就是陕西辋川这个地方,半官半隐,更多的是融入自然,参悟佛理,生活蛮惬意的。读王维的《雪溪图》等,虽然也是寂静,却没有“冷绝人寰”和“绝响”的意味,而是一种温和的“空”。
这种“空”,在他的诗里也早就有了:“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人对久远的事情总是怀有深情,所以常常思念故乡。
行走在时间里的时候,谁也不好意思游手好闲,所以忙碌着改造周围的世界。却在下雪的时候——大雪悄无声息地、不留情面地,将我们改造过的痕迹全部覆盖了。
在雪白苍茫的大地面前,那些消失的事物,如同人的杂念。剔除了杂念,宇宙万籁俱寂,画卷一经展开,便会引发长久的震撼。深谙佛理的王维,以静制动。
我想,王维正是由于对这种“空”情有独钟,才迷恋着雪后的世界。而我的那些画家朋友,知道自己“不空”,所以谁也不敢触碰雪景的题材了。一碰便俗。
寻找心灵相通之人
记不得在哪个旧书架上,偶然找到一本薄薄的册子,读到几行字的散文《湖心亭看雪》,一下子便跌进去了,沉醉。后来把《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全部找来读,跟着张岱游江南,如梦似幻,悠哉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张岱的世界里,大雪一连下了三天。西湖上的人声、鸟声,全部止息了。乘船出游,周围的世界,除去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大地连成了一个无界限、无分别的寂静世界。坐在船上的张岱神游画外,用毛笔在宣纸上,渲染勾勒一幅水墨画,画里有他自己。
“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这幅画禅意十足。船在雪后的大地,飘零如同芥子。舟中人也十分渺小,像小米一样,一粒一粒的。
水墨雪景,意在言外。
原以为在大雪后乘船去往湖心亭的痴人,在这世间十分稀有。却在湖心亭,早已经有两人铺毡对坐,一个童子烧着酒,炉火正沸。张岱偶遇知音,那种欢喜,只有用饮酒三大杯来表达,尽在不言中了。“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我试着把自己置身于西湖的那场大雪中,不禁感慨着,“客此”两个字最具美感。偶遇的是南京人,客居杭州。而张岱自己,之于雪后的苍茫天地,不也是客居吗?这样说来,又是一位同命相连的知音了。
雪后,深沉的寂静,孤独中偶遇知音。环境的凄清之美,渐变为人世的温情之美。温情之后,想起同是“客居”人间,又难免苍凉了。情感的回廊里,余韵不绝如缕。
元代黄公望曾作《剡西访戴图》,也跟赏雪有关。描述的是东晋王徽之访好友戴逵的故事。一个有月亮的雪夜,王徽之打开门窗,对雪酌酒,四望皎然。酒后在院中踱步,突然想起居住在百余公里外的剡西好友、雕塑家戴逵,猜想他也有同样的心境和况味,便命家人驾小舟前去访问。小舟在雪溪中走了一整夜,快到了戴的住所,王徽之突然决定返回。问其原因,答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乘兴而往,这兴致是从雪中来。见与不见,都是载兴而归了。
《剡西访戴图》 元·黄公望
凉薄中的暖意
小雪,在人间只有短暂的舞蹈。当大雪悄无声息地纷飞的时候,你以为它漫卷天地,向着未来无限地伸展去了,然而它也总是有止境的。雪停了,呈现一个清奇旷达的世界。现代的我们,想着滑雪、玩雪。很多的古人,面对这样的情境,却想象着用什么样的方法将自己的精神清洗得像雪一样洁白。
有词曰“澡雪”,解释为,洗涤使之清洁。《文选·马融〈长笛赋〉》中说:“溉盥污濊,澡雪垢滓。”陆游有《雨后极凉料简箧中旧书有感》诗:“孰能痛澡雪,此道庶少进。”鲁迅也在《坟·摩罗诗力说》中写道:“其神思之澡雪,既至异于常人,则旷观天然,自感神秘,凡万汇之当其前,皆若有情而至可念也。”
常有人说,澡雪精神。经过洗涤之后的思想境界,那种干净洁白,用雪来形容,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了。
在北宋神宗的元丰二年(1079年),一代文豪苏轼的生命里飘起了规模罕见的大雪。著名的乌台诗案,令苏轼经历了身心双重的困境,险些丧命。时隔多年,后来人给出了颇为理性的评价——当初那场乌台诗案的大雪,或许正是苏轼文学创作生涯的瑞雪。瑞雪兆丰年。政治漩涡之后,苏轼在低谷中沉吟与感悟,创作出《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寒食帖》《定风坡》等千古名篇,闪耀了文学史的星空。
苏轼《寒食帖》拓片
这里的雪,只是一个比喻。看看苏轼眼中真正的雪。元丰五年(1082年),自号东坡居士的苏轼,在耕地东坡旁,建茅草房五间。房子落成之日,适逢大雪纷飞,他非常高兴,激情四溢地在墙壁上画满了雪花。坐卧其间四顾,满目是雪。自题“东坡雪堂”。黄州当地百姓纷纷前来观赏满屋子的雪景,视为奇观,传为佳话。
对于这种有点惊世骇俗的行为,苏东坡作《雪堂记》说:“予之所为,适然而已,岂有心哉?”也就是说,随性而作。
这种解释比较含糊。有“客”潘大临表示了质疑。在潘大临看来,苏东坡在屋子里画了满世界的雪,想要昭示自己追求着高洁不染的心性,如此的清高,像个文艺青年的做法,是不是有点矫情呢?如此地依赖于环境,靠着雪来警醒自己,这还不是真正的智慧呢?在潘大临充满机锋的逼问中,苏东坡进一步挖掘了自己画雪的动机和深意。
“
吾非取雪之势,而取雪之意。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
在《雪堂记》这篇具有思辨色彩的长文中,苏东坡用一问一答,阐明自己的处事之道——我并不想逃避世上的事物,只是想躲开世上的机锋啊。
再回到“澡雪”这个词。苏东坡被贬谪到黄州之后,心情一度是很阴郁的。来黄州之初,他经常到安国寺参禅,沐浴,静坐。在寺院里沐浴,他一边清洗着身体,一边清洗着精神与灵魂。洗浴之后,他反省自己之所以会有乌台诗案的境遇,不应该归咎于政敌的诋毁,而是自己的本性有所缺陷。
在五言诗《安国寺浴》中,他说:“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
荣辱都清洗干净了,归结于空。空而后,却有了那场唯美的,浩浩荡荡的大雪降临,还有满屋烂漫的雪堂。
在四壁飘雪的屋子里,东坡阐述着自己的处世哲学——遭到重创之后,不是逃避世事,而是逃避这世界里的机锋。他在政治风波里参悟之后,将自己清洗得像雪一样纯粹洁白。他不是走向了空,而是以更加轻柔的脚步,行走在荆棘遍布的俗世间。他活得真实温和,有烟火气。
记得有这样一段描述,苏东坡在离开黄州的时候,黄州当地的百姓在夜色深沉中奏响了鼓角。东坡行走在武昌西山的时候,回望黄州,潸然泪下。
生命底色凉薄,却又有无尽的人情暖意装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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