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海瑞赴任南京后,着力惩治推诿殆政的作风,并向万历皇帝上疏,认为只有用重刑才能惩治腐败,建议恢复洪武年间的剥皮囊草等律法。皇帝看后感到为难,百司也为此惴恐,清流更是认为海瑞太过愚戆,进而引发了一场大争论。
提学御史房寰因贪污受贿,害怕被追究,便大肆攻击海瑞,说他“妄引剥皮实草之刑,启皇上好杀之心。”在舆论的围攻之下,海瑞一时陷于孤立的境地,虽有顾允成、彭遵古等人积极辩护,但他已萌生了退隐的念头。在给好友梁云龙的信中,海瑞说:
“七十有四非做官时节,况天下事只如此而已,不去何为?”
这与他三年前复官时说的“以万物一体为己任”产生了极大的落差,昔日的豪言壮志已经转变为现今的心灰意冷。大明朝的天下事“只如此而已”,已是“不可救药”了。失望之下,海瑞连续六次上表请辞还乡,但都未获批准。
这年十月十四日,重病缠身的海瑞最终死于任上。他年老复出,始终未得重用,在朝廷看来,海瑞不过是一个点缀太平的清官而已。
海瑞的心学思想
明朝以心学为时代精神,吴与弼、胡居仁、陈献章、王阳明乃至李贽等都有心学的思想。王阳明宣扬“致良知”,李贽主张“护童心”,而海瑞则强调“识真心”。他在十四岁时就说:
“圣贤千万语,只欲人识其真心。率其真而明目张胆终身行之,卓然不牵于俗者,圣贤也。”
海瑞认为做人一定要认真,要敢于说真话、做实事;不能像假道学那样,为了迎合世俗而圆滑处世,成为了世故的伪君子。能够认识自己的真心,并且凭着真心去做自己,这便是圣贤;二积极迎合群体,牵累于流俗的,便是乡原。当时的世风日下,乡原群起,所以海瑞说:
“世俗群然称癖性,称太过者,多是中行之士。而所称贤士大夫善处世者,或不免乡原之为。”
他鄙视乡原的调和与折中,痛恨他们的圆滑世故,认为“今人不为大恶,必为乡原”,却少有人去“识真心”,做真实的自己。大明朝上自高官,下至平民,都奉行“甘草处事”的法则,什么药它都可以参配,就是不痛不痒、治不了病,整天说正确的废话、套话,自以为无可指责,却也不做实事。海瑞誓不做这种人,他说:
“平生所学,惟务识真,必为圣贤,不为乡原,力破无害从俗之说。”
他还在《朱陆》中赞扬陆九渊与王阳明的心学,认为朱熹以格物致知为入门,“舍去本心,日从事于古本册子,章章句句之”,有支离破碎之病,不如陆王求之于心为确。在学术上主陆王而驳程朱,可能是海瑞早年科举不第的原因。因为,嘉靖帝曾对大臣们说王守仁“放言自恣,诋毁先儒”,并下令“敢有踵袭其说,果于非圣者,重治不饶。”
因此,海瑞直到三十七岁才举乡试,而在这之前,他还因婆媳不睦,休掉了原配许氏,为此吃了一场官司。
从南平教谕到七品知县
嘉靖三十二年,海瑞会试落第,他毅然自决说“士君子由科目奋迹,皆得行志,奚必制科?”于是接受吏部的调剂,做了福建南平县的教谕。
有一次,郡守诸大夫来视察工作,教官们都下跪迎候,只有海瑞居中挺立。诸大夫很生气,说:“安所得山字笔架来?”海瑞觉得官场礼节太过形式主义,就这么点事都不能见谅于人,可见“此阙陷世界,何能有济”,还不如回乡当百姓好,于是上交了辞呈。太守知道后,懊悔地说:“彼所执竟是,吾误也。”朱镇山也劝道:“平生所学谓何,所出谓何,只争一跪耶?”海瑞这才留了下来。
在南平任教四年后,海瑞被提拔为浙江淳安县的知县。他刚入境,便目睹到了生民疾苦的惨状,为此不仅感叹:
“天下事都被秀才官作坏了。”
大恶的贪官盘剥百姓,中饱私囊;乡原的庸官则博交延誉,通过穷尽民力来获取政绩。他们奉行的官场生存之道是“凡所行不可认真,认真则生怨取祸”,这是海瑞所无法容忍的,他一上任便认真起来。命令所有公职人员务必各守其职,各尽其责。还下令清丈民田、修筑城郭、拆毁淫祠、兴办社学。
在淳安任知县期间,海瑞始终不向上级送礼,也拒绝盛装接待过往的朝中御史。所以任满后没有获得升迁,反被调往更加贫困的兴国县。对于海瑞这种清官来说,不迎合乡原,就没有升官的机会,这是大明朝官场潜规则的弊端。
对明朝君臣腐败的控诉
嘉靖四十三年,朱镇山为铨曹,他知道海瑞为官清廉又有人望,所以超迁他为户部主事,到朝中任职。
海瑞在朝中,看到了嘉靖帝深居西苑,专意斋醮,百官却争上符瑞的荒唐局面。认为这是不识真心的缘故,说:
“为身家心何惧心合,臣职所以不明;求长生心与惑心合,君道所以不正。”
当官的整日患得患失,处处为自己的身家性命着想,又畏惧于皇帝的权力,所以只能一味地阿谀奉承,不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上理阴阳、下为民生;做皇帝的又迷恋长生不老,被道士方术所愚弄,不明白安社稷、立万民才君道。因此,海瑞决定要上一本“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的奏疏。
这本奏疏的锋芒不亚于韩愈的《谏迎佛骨表》,更为惊人的是它敢于直接批评皇帝。疏中先说世宗薄于父子、君臣和夫妇,有失君道、父道和夫道;这才导致了大明朝“吏官谈横,民不聊生”的困局。因此,指出“陛下之误多矣,其大端在斋醮”,然后遍举尧舜禹汤文武之世皆无斋醮之事,秦皇汉武妄求长生,愚惑至甚,而宋真宗伪造天书,终为天下笑。皇帝不该再迷惑于此,为何不反省悔悟,洗数十年之过,再与君臣共治天下呢?
《治安疏》送入宫中后,海瑞坐于玉堂公署,将后事托付给好友王用汲,说“死于尓乎殡,还我首邱足矣。”接着对酒论文,谈古今治乱兴衰之故,认为士大夫立身行己,惟以“事事认真”为主。说完自己就奔赴朝房待罪,已是视死如归了。
嘉靖帝读到奏疏后,抛掷于地,大怒不已,之后又重新捡起来继续读,一连过了几个月都没给海瑞定罪。一天,嘉靖帝烦闷不乐,于是召首辅徐阶议事,流露出了要禅让的意向,徐阶急忙谏止。嘉靖感叹说:“畜物(指海瑞)谏我是也,顾朕老矣,安能视朝如曩时。”又说“朕不自谨惜,致此疾困。使朕能出御殿,岂受此人詈诟耶!”这说明皇帝已经意识到了奉玄斋醮的虚妄,承认海瑞说得对,但唯一不能忍受的是作为君上居然被臣下詈骂。因此,没有说海瑞造反谋大逆,也没有说他诽谤朝政,而是以“詈主毁君”的罪名送往锦衣卫狱审理。在刑部上呈死刑的判决后,嘉靖帝依然留中不发。
两个月后,皇帝驾崩,首辅徐阶密草遗诏,释放了所以因言获罪的官员,海瑞得以复出。
海瑞与张居正的改革分歧
穆宗继位后,海瑞主政三吴,他力排众议,整修吴淞江和白茆河。计费甚省,且役成而民不知劳。官员政敌们也不得不赞叹:“万世功被他成了!”可见其才干卓绝,非键盘可妄议。
土地私有制一直是封建社会的经济基础,也是病根之所在。历朝历代总免不了在土地分割、兼并、战乱和重新分配之间循环,海瑞深知此弊,所以他说:
“欲天下太平,惟有井田一法,井田之卒不坏而不可复,惟有亟夺富民田一言,至于不得已而限田,又不得已而均税,下下策矣。”
海瑞所说的“井田”其实是土地国有或公有的意思,是对土地私有制的否定。土地私有制是造成富户权贵兼并土地、普通民户流离失所的根源。但由于井田已经不可恢复,因此只能通过均田或限田来损有余以补不足,比起这些措施来说,“均税”算是最下下策了。这是海瑞与张居正的在政见上根本区别。
张居正主政后实施税制改革,大力推行一条鞭法,这在海瑞看来就是“均税”,它没有触及到根本的经济基础,不会引起巨大的变革,也无法从根本上消除弊端。当李自成起兵的时,“均田免粮”的口号依然深得民心,税制改革的作用十分有限。而在张居正看来,海瑞的做法又过于冒进,他在给海瑞的信中说:
“三尺之法不行于吴久矣,公骤而矫以绳墨,宜其不堪也。”
海瑞一直认为富户的田地是“小民原有之肉”,乡官为虎二十年,鱼肉百姓,现在应将他们的田地退还回来。而在这时给事中戴凤翔却参劾他,理由竟是海瑞助民为虎,鱼肉乡官!分田受到了极大的阻力,海瑞最终只得罢官还乡。后来张居正也评价说:
“至于海刚峰之在吴,其施虽若过当,而心则出于为民。”
海瑞认为张居正的“均税”是下下策,张居正则认为海瑞的分田属“过当”,这便是二人在改革上的不同立场,所以在张居正当政的十年里,海瑞始终闲居在家,不被任用。
海瑞这种清官为什么得不到重用?
海瑞的仕途忽起忽落,时而为封疆大员,时而名挂虚职,他的改革主张始终没有得到一个稳定而强有力的后台支持,所以总是断断续续。在俗人看来,海瑞颇为“古怪”,不近人情,而用海瑞自己的话来说,这“古怪”不过是“认真”而已,“认真”者是不会去跟乡原讲什么人情的。
他的主张过于激进,得不到朝廷和同僚的支持;他做人做事不迎合乡原,不愿为甘草,而是雷厉风行,敢作敢当,不属于任何派系,也没有多少人肯帮他;所以,海瑞看起来,似乎总是无法施展自己的才干,得不到重用。
归到底,问题还是在于海瑞的“认真”。因为,我们的民族习性总是不怎么喜欢认真的人,而是喜欢苟且。鲁迅就曾说:
“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的。”
中国人的性情喜欢调和与折中,如果你想在昏暗的房子里开个天窗,必然有许多人来反对,而如果你干脆说要把房顶掀了,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天窗了。同样,中国人偏向保守,如果你的主张不够激进,就不会引来多少变动。五四时,若不是有人主张废除汉字,白话文断然是不会推广得那么顺利的。
海瑞或许就是这么一条鞭子,他有志于改革,想让大明朝动弹起来,故而说了许多“过当”的话,采取了许多“过当”的措施。然而,许多后人只是去调和、去争论究竟“过当”在哪里,却不知道最应该做的是要使大明朝动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