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舍人得罪于信,信囚,欲杀之。舍人弟上变,告信欲反状于吕后。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众皆贺。国相绐信曰:‘虽疾,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史记·淮阴侯列传》
在《史记·淮阴侯列传》里,韩信之死,只有130多字。这位“战必胜,攻必取”的一代大将,被昔日战友萧何骗进宫中,死于吕后之手,当然这一切都是在刘邦的默许之下。
临死前,韩信后悔的居然是没有采纳蒯通之计,起兵造反,自立门户。
韩信死得悲惨,引得后世无数人扼腕。
他的死,有客观原因,也有主观原因。太史公在文末写了这么一番话:
“假如让韩信学习君臣之道,谦虚礼让,不夸耀功劳,不自恃才能,情况或许大不相同。他对汉家的功勋,可与周公、召公、太公吕尚等人相比,也就可以荫及子孙。他没这样做,反而在天下已定之时,图谋叛逆,被灭宗族,不也合情合理吗?”
太史公一针见血,指出了韩信身上的两个特点:恃才傲物、不识进退。
恃才傲物
韩信有大才,这一点世人有目共睹,他自己也十分清楚,并且傲娇之态丝毫不加掩饰。
韩信被贬为淮阴侯之后,知道他获罪的原因不是谋反,而是刘邦对他的军事才能由衷的恐惧。于是经常称病,不去朝见。平常在家也恍然若失。对于和绛侯周勃、颍阳侯灌婴等处在同等地位感到羞耻。
一次韩信去拜访樊哙,樊哙对早已不是齐王的韩信,行了跪拜之礼恭迎恭送,并说:“大王竟肯光临臣下家门,真是臣下的光耀。”
面对同僚如此谦卑之态,韩信出门后笑道:“我这辈子居然同樊哙之流同列!”在他心里,是不屑与樊哙同列的。
韩信直率,面对刘邦,也不会拐弯。
一次,韩信与刘邦讨论带兵能力。刘邦问:“你看我能带多少兵?”韩信说:“不超过十万。”刘邦又问:“那你能带多少兵?”韩信回答:“多多益善。”
刘邦笑着又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被我所擒?”韩信回答:“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对话的最后,韩信夸了刘邦,是将将之才、是君权神授。可是,一个属下赤裸裸、傲娇娇地告诉领导,这方面你就是不如我,领导能爱听吗?
不知进退
话说回来,刘邦毕竟是一代雄主,容纳恃才傲物之将的格局还是有的。关键是,在不可撼动的王权结构中,韩信,时有僭越。这太可怕了。
齐国平定之后,韩信派使者给刘邦送信说,齐国狡诈多变,反复无常。需设立一个代理国王来统治,就让我来当这个代理齐王吧。
当时,刘邦正被项羽围困在荥阳,情势危急,看了韩信来信,气得破口大骂:“我被困在这里,日夜盼你来救我,你却写信来要官!”使者吓了一跳,不敢说话。
张良和陈平立刻暗中踩了踩刘邦的脚,耳语说:“我们被困在这里,哪有力量阻止韩信当王啊?既然他已经开口了,您不如顺水推舟,让他当王。这样起码能使他保持中立。要不然他投向楚国,我们就完蛋了。”
刘邦恍然大悟,将计就计,改口骂道:“奶奶的,大丈夫定诸侯,要做就做真王,做什么代理?没出息!”随后派张良前去立韩信为齐王。
借用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中皇上对二皇子说的话:“我给你,你可以拿。我不给,你不能抢。”这大概是每位君主心里的台词,韩信犯了大忌。
再加之,面对这样一个动不动就要讨赏封王的臣下,刘邦实在有理由在韩信衷心与否的问题上,打个问号。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评说:当初,汉王与楚王在荥阳相持,韩信灭了齐国,不来奏报汉王却自立为王;其后,汉王追击楚王到固陵,与韩信约定共同进攻楚王,而韩信按兵不动;当时,高祖本已有诛杀韩信的念头了,只是心有余力不足罢了。那么,待到天下已经平定,韩信还有什么可倚仗的呢!
一个人拥有搅动时局的能量,偏又时常露出不安分守己的神色,无论换做哪个君主,恐怕都会忌惮三分吧。
所以,司马光说“高祖用诈谋禽信于陈,言负则有之;虽然,信亦有以取之也。”汉高祖用诈骗手段抓获韩信,确有亏待他之处;但是,韩信也有咎由自取之处。
若仅为江湖豪杰,恃才傲物、不可一世,可以。然而位居人臣,韩信的性格,怎能不给他自己惹祸?
有人叹,韩信终其一生,成败一萧何,生死两妇人!但更为根本的,恐怕是他忘记了恪守君臣游戏的规则,忽视了所处之环境。
自追随刘邦汉中起事,平定三秦后,韩信为刘邦打下了一片又一片江山,擒魏,取代,灭赵,胁燕,定齐,无往不胜,战功赫赫。
此时的韩信手握雄兵,名震四方,看起来已是不折不扣的人生赢家。然而巅峰的背面常常就是悬崖,这时,他面临一个巨大的危机——功高主疑。
可偏偏,韩信对此有些重视不足。
韩信的危机
当年成皋之战后,落败的刘邦深夜假扮使者,趁张耳、韩信熟睡,入营帐,夺兵符,分走了韩信手下一半的兵,已经足见刘邦对韩信的信任是打折扣的。可韩信似乎并没有修正自己的行为方式。
那之后,刘邦与楚军相持于荥阳,韩信攻下齐国后并未立刻出手支援,反倒一封书信送给刘邦,跟他讨个齐王做做。其后,汉王追击楚王到固陵,与韩信约定共同进攻楚王,而韩信又按兵不动。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讲,“当是之时,高祖固有取信之心矣,顾力不能耳”,当时刘邦或已有除韩信之意,只是力不从心罢了。
公元前202年,项羽乌江自刎,刘邦胜利凯旋,途径定陶的时候,突然闯进韩信大营,夺了他的印信,把韩信的部队纳入自己的控制。后改封韩信为楚王,都城下邳。
虽然第二次被刘邦夺取帅印,但此时的韩信依然没有觉察到危险的来临,他还沉浸在封王的喜悦中。
韩信被贬
刘邦平定天下后的第二年,就有人告发韩信谋反。刘邦询问大家的意见,竟然没人质疑谋反的真假,众口一词都说反贼得立刻拿下。但是毕竟忌惮于韩信的实力,刘邦不敢明目张胆的去问罪捉拿。最后还是陈平献上一计,让刘邦佯装到云梦游览视察,待韩信前来觐见时,伺机逮捕他。
此时任凭韩信有多粗线条,也预感到大事不妙了。领导来视察,究竟见还是不见,该怎么见?这些都让韩信棘手。这时有人建议:带着钟离眛的人头见皇上,皇上一高兴也就没事了。
钟离眛是项羽手下的逃亡将领,也是刘邦通缉令上的人物。因素来与韩信交好,项羽兵败后,就来投奔韩信。韩信功高震主,压根没觉得窝藏个把逃犯是多大的事,况且还是自己的好友。
但为了讨好刘邦,韩信最终牺牲了钟离眛。
12月,刘邦抵达,各封国国王也都陆续到齐。韩信带着钟离眛的首级去谒见刘邦。不料,刘邦收了人头,命人绑了韩信,押于囚车。韩信这才发现上当。一路押解到洛阳后,刘邦赦免了韩信,将其改封为淮阴侯。实则就是由“王”贬为了“侯”。
如果说韩信能在侯位就此终老也算善终,只可惜,最后的最后,还是被夷三族。
应该说韩信从未正确评估他身陷危机的严重程度,刘邦除他之心已定,怎是献一个敌军亡臣就可以糊弄过去的?
多少历史证明,功高震主之能臣,若不能正视危机、急流勇退,皆难逃一死。
陶朱公预见勾践“难与处安”
春秋时期,吴、越两国连年征战,范蠡把目光瞄准了越国的勾践。
夫椒之战,勾践战败,后率残兵败将约5000人逃入会稽山内。此时,25岁的范蠡说服好友文种一起投奔了穷途末路的勾践。17年后,42岁的范蠡终得勾践赏识,范蠡、文种二人被重用。后来在范蠡的陪伴下,勾践夫妇“屈身以事吴王”三年,卧薪尝胆、力尽艰辛。
归国后,范蠡与文种一起拟定了灭吴“九术”,终灭掉吴国。为了表彰范蠡灭吴的功绩,勾践封范蠡为“上将军”。然而,范蠡却修书辞职,急流勇退。原因是,在他辅佐勾践的过程中,他已清晰地预判到,勾践“为人可与同患,难与处安。”
离开越国前,范蠡还曾告诫文种:“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话说的这么明白,可惜,文种未信。后来文种被人巫告作乱,勾践赐剑,被迫自杀。不幸应了范蠡所言。
范蠡的预判,换得生;文种与韩信的错判,丢了命。后世看客,不免唏嘘。
然而,唏嘘过后总要明智,古时之事对今世之人也不无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