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禹偁(音乘),宋太宗太平兴国八年(983)的进士,其时已经到了而立之年。曾任右拾遗、左司谏,官至翰林学士。因为敢言,且多讽谏,一生中便也屡屡遭贬。
他有一首七绝《春居杂兴》:“两株桃杏映篱斜,妆点商山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写此诗,正是他被贬陕西商州任团练副使之时,显然是在借诗而吐心中块垒。
他的散文《黄州新建小竹楼记》,写于咸平二年(999)八月十五,时已贬黄州(今湖北黄冈县)知州。要说,宋朝的政治环境还是比较宽松的,所谓对官员“治罪”,多以“贬谪”方式进行惩戒,少见一摞到底。他这次遭贬,是由于参与编纂《太祖实录》太过直言,一无隐晦所致。
在那个时代的文人,对受到不公平待遇自是愤懑,但亦需有豁达的心胸,或寄情山水,或寻谪居之乐,不为所屈,持通达的人生态度。所以,《黄州新建小竹楼记》写得颇富诗情。
文章一开头,便直书寻了个“价廉而工省”的落脚地:“黄冈之地多竹,大者如椽。竹工破之,刳去其节,用代陶瓦。比屋皆然,以其价廉而工省也。”
就这样,在黄州瓮城的西北角建了座两间的小竹楼,与也是他建造的月波楼相通。尽管小竹楼简陋,对他来说,却是何陋之有?他的悠然的谪居生活,便从这里开始:“远吞山光,平挹江濑,幽阒(音去)辽夐(音雄去声),不可具状。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往壶口投矢的游戏,中者斟酒使不中者饮),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身居竹楼,或远眺山光,或近赏江流,或听雨雪之声,或咏清绝之诗韵,或落子博弈,或席间投壶……优哉游哉,没有竹楼,焉有此乐!
至于个人,“公退(办完公事)之暇,披鹤氅,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一种极度悠闲的自我欣赏,唯此,才可置身世外,尽赏谪居之处的胜事美景。
这两段,写尽贬谪能奈我何?或说这是士大夫消极处世的一面。我倒认为,在帝制时代,谁能弹劾皇帝?要么屈服,同流合污;要么挂冠而去,干脆隐居。其实,贬谪是对为官者的降级处分,你是分辨不得的,接受下来,至少落得有个一官半职,生活尚不致到了没有着落的地步。工作还是要干的,但为人的原则不能妥协,秉持操守,乐在谪居之中,不是人生向上的一面吗?这是耿直文人人生之路的智慧选择。
当然,即便在谪居中自得其乐,对看不惯的世态,何妨针砭两句?文章捎带手写道:“彼齐云、落星,高则高矣;井干、丽譙,华则华矣,至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简单几句,借古代帝王所建的贮妓女、藏歌舞的华美的高楼,予以嘲讽。其实,任何一个时代,总是有纵情声色的腐败者,这是与“骚人”格格不入的。
对此,文章一笔带过,最后写听竹工说,拿竹子当瓦用,一般可维持十年,“若重覆之”则可维持二十年。作者无不嘲讽地述说他从太宗至道元年(995)从翰林学士的位置上贬为滁州(今安徽滁县)知州,至道二年又移官广陵(今扬州),至道三年调回朝廷中书省复任刑部郎中知制诰,真宗咸平元年(998)再被贬黄州,咸平二年润三月到任。这一连串的仕途变故,结合竹工所说“竹瓦”寿命的问题,不能不发出感叹:“四年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竹楼之易朽乎?幸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也!”一丝无奈,尽在“奔走不暇”之间。他在黄州任上,曾写了一篇《三黜赋》,其赋有句:“屈于身而不屈于道,虽百谪而何亏?”这样的明志,与“庶斯楼之不朽也”可交相辉映。
读罢《黄州新建小竹楼记》,甚感慨。如今竹楼何在?在文章里栩栩如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