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观》闺秀别卷的诗学文献价值
清潘振镛《仕女四条屏》(局部)资料图片
清代是诗歌创作极为繁盛的时期,也是产生女性诗人最多的一个时期。除别集外,此期专门选评辑录女诗人作品的总集也空前繁荣,仅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就著录近百种,且规模较大。如黄秩模辑《国朝闺秀诗柳絮集》收1949位女诗人的8300余首诗。这些清代闺秀总集是近年来研究清代女诗人所关注的重点。其实在这些独立成卷的闺秀诗歌总集之外,清代综合选集中的闺秀别卷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但从诗学文献价值角度看,反而不遑多让。闺秀别卷所收之女诗人及其诗作均经过了“选”和“评”,既是辑评者的一种诗学的价值判断,又是女性诗歌作品经典化过程的体现。清康熙年间邓汉仪《诗观》闺秀别卷就是非常突出的一种。邓汉仪《诗观》共三集41卷,有康熙慎墨堂本、乾隆深柳读书堂重修本和书林道盛堂本,其中闺秀别卷3卷。《诗观》闺秀别卷共收94位清初女性诗人诗作,对于研究清初近50年女性诗歌创作、诗坛风气、女性诗人事迹,以及明清之际社会变迁和女性诗人心态等具有重要的诗学文献价值。
其一,《诗观》闺秀别卷提供了清初94位女性诗人的较为详实的传记资料,为考索生卒史实提供了史料。《诗观》的女性诗人小传,不仅涉及字号、里籍,而且记述其成长经历、心态等等。如初集卷十二(闺秀别卷)记诗人范姝,云:“字洛仙,江南如皋人,诗人范献重之侄女。早失怙,夙慧性成,九岁时辄能咏《新月》。祖盟鸥公极爱之,为择配以李君延公,名家子,且善属文,将许婚焉。时有尼之者,祖不听,遂赋于归,琴瑟谐甚。闺门倡和,极笔墨之乐,然秘不示人,人亦鲜有知者。亡何,婴家难,洛仙则布衣椎髻,长斋绣佛前,与延公风雨相慰,劳不少辍。集中所云‘埋名驱薄俗,把卷卧衡门’,其实录也。然性既好文,喜与名媛之能诗者相结。周羽步、吴蕊仙先后客雉皋,皆与洛仙称莫逆交,诗筒赠答不绝。所著有《贯月舫集》。”范姝一生经历、交游及辑录者的赞赏之情隐然字间。这是其他闺秀诗集少有的诗学文献史料。再如《诗观》二集闺秀别卷记诗人柳因:“一名隐,字蘼芜,更字如是。生出未详。虞山钱牧斋宗伯之妾。”柳如是为大家熟知,但是其劝钱谦益不要降清而要追随故国的刚烈事迹,是邓汉仪较早记录了下来:“河东君放诞风流,不可绳以常格。然乙酉之变,劝宗伯以死及奋身自沉池水中,此为巾帼知大义处。宗伯死,自经以殉,其结局更善。灵岩抔土,应岁岁以卮酒浇之。”邓汉仪与钱谦益相交,史料的真实性较高,极为难得。又如清初诗人张坛,字步青,浙江钱塘人,有《东郊草堂集》。其女儿张昊,亦清初女诗人。二人的具体生卒年,现有文献均无记载,但通过《诗观》闺秀别卷我们却能加以考定。《诗观》初集卷十二(闺秀别卷)张昊传云:“昊字槎云,浙江钱塘人,孝廉张步青讳坛之长女也。”“丁未(其父)步青赴春官试,卒于京师。讣音至,槎云痛悼欲绝。”丁未即康熙六年(1667)。同卷张昊传又记:“癸卯年十九,(张昊)归胡生名大潆字文漪者,倡和极谐。”其父亲张坛丁未赴春官试,卒于京师。“逾年,槎云方晨起,与文漪论诗……既而晓妆毕,整衣临窗,徘徊久之,凝眺云际,忽曰:‘吾肠断矣!’侍儿扶至床,目已瞑。”癸卯年张昊十九岁,癸卯即康熙二年(1663),故张昊生年当为清顺治二年乙酉(1645)。其父康熙六年丁未(1667)卒,张昊逾年去世,即康熙八年己酉(1669)。这也与邓汉仪后面所云张昊与其夫“夫妇七年之缘已尽矣”吻合。张昊与其夫康熙二年癸卯结婚,至康熙八年己酉去世,恰为七年。另外,94位女诗人字号多不见《清人室名别称字号索引》,故《诗观》闺秀别卷为我们提供了大量的清初女诗人字号及籍贯等传记数据,可以补史传之失。
其二,《诗观》闺秀别卷有助于辨亲缘、知交游、晓志趣、感遭际、品风范等。一方面,借《诗观》闺秀别卷可考姻亲,如清初诗人徐氏,初集卷十二小传云:“徐氏字幼芬,广陵人,工部徐葆初石钟之女,孝廉李淦季子之配也。与叔姑季静姎夫人迭有倡和,不幸早逝。”徐氏丈夫李淦,字季子,号若金,江南兴化人,有《砺园稿》,《诗观》初集卷十一亦选评其诗。其他如李德与王正、李鸿与彭氏、施震铎与周贞媛等等均可通过《诗观》闺秀别卷考定其为夫妇关系。另一方面,《诗观》闺秀别卷更通过诗人之间的关系让我们看到诗人家庭生活的多面性以及诗人之间的交游等情况。如女诗人白语生,为江南江宁人,诗人白仲调之女,诗人吴绮之子吴参成(字石叶)妻。二集闺秀别卷记:“薗次嫂夫人江夏君(黄之柔)读书爱文。当兵戈饥窘之日,独与薗次以诗篇相慰劳。仆每过其幽居,款留备至,必出床头斗酒谈宴竟日。合淝先生客邗,为予二姓讲秦晋之好,而掌珠忽陨。薗次至燕京赠余诗有‘两家儿女一花殇’之句。今薗次罢吴兴守以归,宦橐萧然。世情冷暖,宁无云雨翻覆之叹?而予两人,怀抱依依如故也。为点此其爱女及令媳诗,附此以志我辈交谊,并告辰六、石叶两君子。”人物之间关系、交游等史料价值非常高。再一方面,《诗观》闺秀别卷在评人评事的诸多言论中,揭示了清初诸多女性诗人的人生遭际。如初集卷十二评周琼诗时记云:“周琼,字羽步,江南吴江人。少警悟,工诗,曾为某大老侧室,继又适士人。士人为一缙绅所中,陷囹圄,自度不能脱,乃命羽步往江北避其锋。托所知,栖一大姓者庑下经年,箧中金荡尽。所居陋甚,破窗颓壁,几不蔽风雨。然羽步意致翛然,无怨尤意。喜纵观古史书,爱吹弹,时作数弄以遣兴。郡中人士有以诗寄赠者,羽步即依韵和答。诗俱慷慨英俊,无闺帏脂粉态,推独绝也。久居江北,郁郁不得志,归吴中……然羽步虽得委身豪士,而意兴寥落,诗篇较昔顿减。予盖怜其才而重悯其遇云。”如此等等,许多女诗人的生平事迹、出处心曲,在邓汉仪的笔下皆有生动描述,可与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媲美。
其三,《诗观》闺秀别卷评点部分保留了不少诗歌艺术的见解。由于邓汉仪与入选女诗人大多相识,故对她们诗歌创作特点的揭示往往一语中的,且概括为多种风格。如三集闺秀别卷评李妍《七夕》“轻盈乞巧女,团扇扑流萤”云:“高老,弥见其韵。”评其《怀兄任荆南》则曰:“如听落叶哀蝉之曲。”再如初集卷十二评周琼诗《赠吴蕊仙》云:“羽步是仙?是侠?是女子?是书生?吾不得而测之。”其实各种角色所呈现的风格都为邓汉仪所赞赏。再如同卷评范姝诗《蟋蟀》云:“通首高老,直逼沈花翁,大奇,大奇!”又同时赞赏其《和延公过旷庵看菊》诗结处“诗成霜露急,衣薄奈君何”二句:“温存,正得闺阁之体。”二集闺秀别卷既赞赏汤莱《秋夜雨后见月,步蕴玉女侄原韵》诗的工炼:“工炼处,兼六朝、初唐之胜。”又赞赏余子玉《入梦》诗表现出的女性诗的“情思婉转”。类此诸多点评,对研究相关诗人的创作特色,均极具启发性。
其四,《诗观》闺秀别卷还保存了其他文人对当时女性诗人的诗学评论。《诗观》闺秀别卷的评点虽以邓汉仪自己的话语为主,同时亦大量引用时人的诗学意见。其所引诸家诗论,多不见本集。如《诗观》三集《闺秀别传》记龚鼎孳评彭而述之女彭氏诗云:“闺阁之诗,轻华弱采,秀外惠中,是其本色。长林一洗香奁金粉之结习,而发为沉郁高阔之言,于风雅中涵泳有得,别具手眼。旃檀扶疏,蔽日夏云,微风动摇,香闻四远,非幽花小草所能仿佛其影似也。昔人云:‘不服丈夫胜妇人。’回环吟咀,端欲下玉台之拜矣。”又如同卷王士禛评彭而述之女彭氏诗作云:“宋叶石林先生每晨起,集诸女子妇为说《春秋》。近武林黄夫人顾氏若璞,好讲河渠、屯田、边防诸大政。予读其书,未尝不自惭须眉也。青立见示蝶龛近诗,如种桑、问织诸篇,仿佛《豳风》遗意;而哭母、忆妹、课儿之作,尤有《河广》、《载驰》风人之志焉。因叹禹峰先生之教,其被于闺阁者如此,殆不减石林;而夫人之才,亦讵出黄夫人下耶?”此处所引,均不见龚鼎孳《定山堂文集》、王士禛《带经堂集》以及今人整理之龚鼎孳全集、王士禛全集。
无疑,《诗观》闺秀别卷及同类作品,是清诗总集研究,特别是女性诗人、诗学研究不可忽视的重要诗学文献。(作者:王卓华,系玉林师范学院教授,上海大学兼职教授。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全清诗歌总集文献整理与研究”[18ZDA254]阶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