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大唐
2019.10.7-2020.1.5.
辽宁省博物馆
辽宁省博物馆近日将馆藏唐代书画倾囊而出，“又见大唐”向观众展现了缤纷绚丽的大唐之风。“盛世画卷”部分中，展出了一幅于北宋时期临摹唐人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对于这一鼎鼎大名的佳作，人们往往停留于对它臻丽外表的赞美，也都想弄清哪一位画中人才是虢国夫人本尊，在综合分析与虢国夫人相关的文献和诗词后，笔者在此画中有了更多的发现……
《虢国夫人游春图》 唐 张萱 绢本设色 纵52厘米 横148厘米 辽宁省博物馆藏
这场春游为什么反反复复被提及？
卷首右上方，金章宗（完颜璟，1168-1208）题“天水摹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被认为可能是出自宋徽宗（赵佶，1082-1135）或者是北宋画家所为。虢国夫人（约718-756）其实只是杨贵妃玉环八个姊妹中的一员，唐玄宗朝的一个命妇，宫廷画家张萱为什么画她？到了宋代为什么又被临摹了一遍？宋徽宗朝的《宣和画谱·人物一》中著录有张萱“虢国夫人夜游图一，虢国夫人游春图一，虢国夫人踏春图一”。宣和年间的仕郎胡仔也在他的《苕溪渔隐丛话后集·东坡一》记录了另一张挂在晏殊（晏元献，991—1055，北宋宰相、词人）家的《虢国出行图》。值得注意的是，不仅是这些画的题目中有“夜游”、“游春”、“踏春”、“出行”等字眼，历代关于虢国夫人的诗词中也大多提到了她的出游，踏春本是平常事，何以这个人的春游备受瞩目呢？
张萱是玄宗朝的史馆画直，记录后妃与皇族的行为，以画辅助国史的撰修。《画断》评价唐代画家张萱的画“皆绡上幽闲多思，意逾于象”，也就是说他的笔承载了很多他的想法，他想表达的意思远远超过画面上的物象。比如他画的《长门怨》，就是按照李白原诗提供的意境，精心地去构思。运用景物、氛围等绘画表现手法，将诗的意蕴含蓄地表现出来。以此推断，张萱当初画虢国夫人时可参考的也许就有杜甫以虢国夫人为主角的《丽人行》，诗句中很可能藏有破解此画的密钥。
天宝七载（748），唐玄宗封杨贵妃的几个姐姐为“国夫人”，三姐虢国夫人就在其中。《丽人行》作于天宝十二载（753）的春天，首句“三月三日天气新”点明了时间，也突出了虢国的排行。“三月三”是唐代三个重大节日之一，也叫“重三”，也就是上巳节。这一年的三月三，时当暮春，风和日暖，人们临水洗浴，踏青于野，别有一番生活情致。“长安水边”既是指曲江，这是隋唐两代的皇家园林，唐玄宗对曲江进行了大规模扩建，盛况空前。杜甫正是对曲江胜游的一天进行叙事和写实描写。
在描绘了好几句丽人们的窈窕身姿与富贵妆容后，杜甫才推出了女主角——“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椒房亲”指皇帝的姻亲，虢国夫人与秦国夫人此时登场。上巳也被称作女儿节，上古的时候，男女可以在这一天自由约会，早年丧夫的虢国和谁有约呢？此诗接下来几句“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才是杜甫真正要说的事情：“后来鞍马”指的就是史书记载时常尾随虢国一点儿不避嫌的远房表兄杨国忠，“杨花雪落覆白苹”暗示“水性杨花”，杨花遇水化为浮萍，此处暗指虢国用情不专。“红巾”指定情信物，青鸟飞走的时候把二人的信物衔走了，进一步确认了绯闻的真实性，所以杜甫说，别往前凑，小心丞相杨国忠怪罪。《杜诗详注》评价《丽人行》讽刺杨家兄妹游宴曲江之事。表面上写秦、虢的美丽，以“丽人”隐括之，正是杜甫诗含蓄得体。《读杜心解》盛赞此诗：“无一刺讥语，描摹处语语刺讥。无一概叹声，点逗处声声慨叹。”
上巳节自春秋已然流行，是重要的祭祀神明祖先的日子，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祓禊，也就是驱除不祥，而有了杨家兄妹的曲江胜游却是愈发娱乐化，杜甫表面上写丽人游春，但处处埋藏典故与关捩，把隐忧慨叹都含蓄地藏在字里行间。读懂杜甫此诗的极深用意，便是读懂此游春图的前提。
虢国夫人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成语“素面朝天”这个典故正是来源于虢国夫人，《杨太真外传》记载唐玄宗每个月给杨贵妃的几个姐姐们十万脂粉之资。然虢国不施妆粉，自炫美艳，常素面朝见天子。唐代诗人张祜《集灵台》云“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灵台本是祭祀场所，诗人第一段写杨贵妃含笑入帘来见刚刚受箓的唐玄宗，另一段写的就是虢国大白天骑着马，我行我素去见唐玄宗，此两段描述皆与《丽人行》有着同样的讽刺之意，另一方面也生动地描绘出一个别具性格的美人形象。
《诗境浅说续编》就此诗评价虢国：“宫禁森严之地，虢国夫人纵骑而入，言其宠之渥也；脂粉转嫌污面，蛾眉不费黛螺，言其色之丽也。”《增订唐诗摘钞》评此诗：只言虢国以美自矜，而所以蛊惑人主者自在言外。“承主恩”三字，乃《春秋》之笔也。真正美人自不烦脂粉，真正才士自不买声名，真正文章自不假枝叶，以此律之，世间之“淡扫蛾眉”者寡也。世间不爱红妆的女子实在太少了，特立独行的虢国夫人，出身官宦世家，才华德行与颜值都在线，活泼有趣，花钱大手大脚，赏赐下人也是毫不吝啬，直率不拘束的女汉子性情恐怕就是她获得唐玄宗、杨国忠青睐的原因。
唐玄宗给杨贵妃姐姐们的这几个大国封号都是周代诸侯国之名，而每个封号的字义也是各有不同，理解这个“虢”字有助于我们进一步了解她。“虢”字由“孚”与“虎”组成，虎的一旁加上双手执戈，祖先造“虢”字的本初意思就是勇猛伏虎，擒虎之勇气。周代的虢国人以虎为族徽，以虢为国名，虢国尚武，虢君好战，一个“虢”字诠释了虢国尚武之精神。这虢国夫人不仅是性格刚强，结局更是惨烈。《旧唐书》记录安禄山反，以诛国忠为名，且指言妃及诸姨罪。马嵬兵变杨国忠被杀，虢国夫人听闻，奔马至陈仓。县令薛景仙率吏追之，虢国以为是叛贼追来，走入竹林，亲手杀了儿子裴徽和女儿，在杨国忠妻裴柔请求下，也将她杀死。然后虢国自刎，不死，县吏将她关在狱中。虢国临死前最后一句话就是问狱吏是国家派来的还是叛贼，当听“互有”这个答案的时候，彻底绝望，血凝于喉而死。
哪个画中人是虢国夫人？
杨家兄妹的上巳节曲江胜游正是张萱在玄宗朝的活跃时期，画家也可能亲眼见识了虢国的春游过程。此时的她大约三十多岁，所以这幅画左侧的小女孩和抱她的侍母二人首先被排除。有趣的是，除了这老幼二人和右手卷首第一人，其他六人由发型、服饰和马的装饰区分成三对，两个红衣丫鬟发型一致，两个白衣侍者帽子衣服一致，还有两个衣服色系相同、发型一致的贵妇（虢国之姊妹）。这样的处理无疑就是要突出卷首一人，特立独行，备受宠爱的虢国夫人，一定是与众不同的，所以笔者推断卷首青衣之人就是虢国夫人。
文献中对当时女扮男装的流行风潮确有记录，《旧唐书·舆服志》：“开元初，从驾宫人骑马者，皆著胡帽，靓妆露面，无复障蔽。士庶之家，又相仿效，帷帽之制，绝不行用，俄又露髻驰骋，或有著丈夫衣服靴衫，而尊卑内外，斯一贯一矣。”唐刘肃《大唐新语》卷十：“天宝中，士流之妻，或衣丈夫服，靴衫、鞭帽，内外一贯矣。”
不爱脂粉的虢国很可能就只扫了淡淡的眉毛，穿了织锦的青衫，打扮成士大夫的样子，这符合前面对她自由性格的分析，也是唐代女性地位和自我意识的凸显，所以这一行人，都是女性。
画中只有公马没母马有何寓意？
画中之马匹皆为牡马（公马），没有牝马（母马），这是为何？因为母马的最好特质就是忠贞且温顺，所以先贤认为有母马的时候是祥兆，《易经》第二卦坤卦的卦辞是“元，亨，利牝马之贞”，没有母马可能就是不好的兆头了。此关捩的设置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还原张萱的用意。
卷首之人所骑即是表示皇族身份的三花马（马鬃被梳成三垛，此三花马的描绘也是暗示了三姐的排行），佩戴红缨闹装（图中马胸前装饰的红缨球），马身上的白色花纹表明它也是唐玄宗最爱的玉花骢，而且这玉花骢的头发梳成三花。御用马匹的等级制度森严，这种马岂是普通人能骑乘？恐非皇帝亲赏而难有。
此外，卷首青衣人的鞍鞯上有一虎纹图案，如前所述，这也是虢国的标识。虎纹鞍鞯的下面是鸳鸯图案，这一图案即表示男女爱情，在上古又有表示兄弟情谊的含义，这些特别纹饰的布置安排很可能是画家对虢国身份以及绯闻的暗示。
仔细观察这一卷中人物的表情，人物大多呈现平静闲和的样子，但抱小孩的那位老妇人却是一脸的愤怒相，她的目光所对正是卷首第一人，这与时人对虢国与杨国忠私情，“道路耻骇”的记载也是符合的。
女扮男装的虢国夫人骑在骏马上，身段轻盈宛若游龙，骄驰前往曲江。这一年大唐的三月三，犹如生命气息流动的天上人间！可荣宠大唐的杨家三姐和杨贵妃一样，因为渔阳鼙鼓大唐兴衰罕有后人怜惜。明眸皓齿，除了画图之外，只剩唏嘘一片。
先贤图画为的是后人镜鉴警戒，画之臻妙，亦犹于书，读此游春图，信然。
文|杜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