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年前,还在与同仁办《济宁日报•星期天刊》,当年的三八节之际,专门组织了一版女子作品专号,这篇文章就是为专号所写的序言。
2016年3月7日
按说,大自然的保鲜力量是无与伦比的,可是无与伦比的大自然,也无法让一朵花鲜艳一百年。尤其是又香又美的花朵,更易香销颜殒。还是人能,以自己短促的生命,竟能培植出千年不谢的奇葩。当然,这奇葩,是从生命的精血中涵孕出的。
这花,是女人。
综观古今中外,哪一位伟大的作家不是这花朵保鲜的大师呢?自有了中国的曹雪芹在《红楼梦》的园地里,将上百位花样水灵洁美的女子保鲜之后(可保鲜千年万年),保鲜了安娜•卡列尼娜、卡秋莎•玛丝洛娃、娜塔莎•罗斯托娃的托尔斯泰,也就不那么孤单了。
中国,本来就是花朵保鲜大家辈出的国度,以至到了现当代,还出现了鲁迅、沈从文、孙犁、汪曾祺等这样一些大家。就说汪曾祺吧,那种对于女子的尊重、爱护、理解与欣赏,那种对于女性美好与善良的发现与发掘,真可称之为一代绝唱。他的过早的谢世,不能不说首先是女性的巨大损失,也使她们失去了一个真正的知音。
女子为什么能够如此感动这些细腻而又伟大的心灵?美丽之外,还有格外的痛苦,甚至美丽在痛苦里。
汪曾祺在谈到自己的师承之时,曾经说起过一位古代的文学家,叫归有光。夜读归有光的散文,细经揣磨,揣磨到归、汪的灵秘处,便发现了一条淙然有声的相通之脉,一种对待女性的热爱与同情之脉,正从古代流到今天,又从今天流向未来。他的最有名的散文《项脊轩志》,就记载了对于祖母、母亲、妻子和祖母女婢的无限思念。“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的语句,至今还在拨动着多少人的心扉啊。
在专制中国,嫁鸡随鸡,夫死则守节、殉夫的“贞女”,是被褒奖、规定的“正道”,正是这一“正道”,毁灭了无数女子的青春、生命和欢乐。归有光的《贞女论》,则和这一“正道”公然唱起反调,劈头就说:“女未嫁人,而或为其夫死,又有终身不改适者,非礼也”,并进而揭露出这种守节、殉夫的不道德、丧人性,“是乖阴阳之气,而伤天地之和也”。生于明朝中叶的归有光,祖父、父亲都是一生不曾为官,他虽有满腹文才,却也连续赴北京参加会试24年均未中第。现在已经无法探究五百年前归有光内心世界的具体波澜,失意,惆怅,痛苦,悲凉,肯定都有,但是快乐与安慰也一定存在。而这快乐与安慰,有不少便是来自女性和对于女性美好品性的塑造与保鲜。百十字的《寒花葬志》,已使一个陪嫁婢女的活泼可爱,和对她早逝的悲伤,有声有色地跃然纸上——她还在天寒的冬日里,垂着一对环形的发髻,燃火煮着荸荠吗?她还忽悠悠闪动着眸子,依着桌几吃饭吗?
大多数的读书人,在中国漫长的皇权独裁社会里,作着统治者工具和应声虫的角色。归有光却不,作为一介无职无权无钱的文人,挺身而出,放言心声,乐于敢于为普通女子立传,由衷地赞美她们,为她们伸张正义,真真地让我这个现代人钦敬而又赧颜。他的《书张贞女死事》,不可不读。有时,我们会以现代人自居,以为比古时人高明得多、进步得多。其实,酱在历史惯性涡流中的我们,往往要比古时人还要落后千年,而独立思索、正义多情的古人,恰恰能超越数百年数千年的时空,具有着新鲜的现代性、先进性。而怎样对待女性,则是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中,归有光就是这样一个具有着现代性、先进性的古人。是他的文章,为我们保鲜了一位出污泥而不染、敢怒敢怨敢于以死抗争、有着独立品格的张贞女,一位平凡而又奇异的中国女子。张贞女新嫁汪家,公公、丈夫皆昏庸无用之人,婆婆与地痞流氓肆意淫荡,并逼她合污。面对强暴,年仅19岁的张贞女,毫不犹豫,挺身坚拒,规劝,斥骂,杵击,节节相抗,直至被地痞流氓捆于床腿,“椎斧交下”,焚尸而亡。他赞她“为人淑婉”,“独亢然蹈白刃而不惴,可不谓贤哉!”(不知怎的,读到这里,我不禁想起鲁迅先生的《纪念刘和珍君》)他钦佩地“叹其以童年妙龄,自立如此,凛然毛骨为竦”。他以“通讯”和“报告文学”的文笔,真实地记载下张贞女事件的全过程,并期待着张贞女的事迹象帝王将相一样地载入史册:“因反复较勘,著其始末,以备史氏之采择。”
在女人受着最烈的压迫与凌辱的专制中国,归有光那饱含情感的笔触,全心全意地倾慕于女性,并不顾一切地为她们树碑立传,从而为寂寞单调的中国保鲜下一个又一个充盈着人味、光彩夺目的女子。这不啻是一种反叛。圣人是怎么说来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论语•阳货》)。归有光咋说?“天地正义,沦没几尽,仅仅见于妇女之间。吾辈宜培植之,使之昌大;不宜沮抑之,使之销铄;此等关系世道非浅”(《答唐虔伯书》)。公然地离经叛道,熟读诗书的归有光,真是不能算瓤!
几乎与女子一样柔弱的读书人,何以有这样足的底气?无它,只因女子本身就具备着这种历久也不腐不衰的质地。压迫与凌辱,只能遮蔽,无法抹杀。这样看来,这些保鲜大师们的存在与出现,不仅是女性的幸运,更是人类的幸运。从他们,我们可以品赏到沁人魂魄的美与香。这美,可以象春雨冬雪,将浊世洗涤得光鲜旷怡;这香,如秋之果园、夏之田野,或屉中蒸镆、锅中米粥,令枯燥的生活醒起万般趣味。在男子的文字世界里,当然免不了对于女子的轻慢贱易,甚至意淫玷污。对于女子的态度,也便成了检验文字高下的标准之一。《红楼梦》与《金瓶梅》的天壤之分,不能不常常地为我敲起着警钟,也就记住了孙犁的话:“我喜欢写欢乐的东西。我以为女人比男人更乐观,而人生悲欢离合,总是与她们有关,所以常常以崇拜的心情写到她们。”(《孙犁文集自序》)
男人也许能够占有世界,但是呵护世界的却是女人。男人握有权力,女人却酿造生活。男人是石,是山岳,凛然,峻然,轰轰烈烈,不可一世。女人是水,是海洋,柔顺,静和,不动声色,随遇而安。只是当男人自以为拥有世界、创下了盖世功业的时候,在上帝的天平上,女人只需投以一丝微笑,一声叹息,或飘过一滴眼泪、一个眼神,这价值的天平就向女人倾斜。谁定的男阳女阴?又是谁说的女是月亮男是太阳?哪有老是被占有的太阳?说不定人类开始就弄错了,原本是男阴女阳,女子才是只知给予、温暖了世界的太阳。
如此看来,即使我们不具备保鲜花朵的能力,也必须培养发现、欣赏、爱护、钦佩、崇拜花朵之美、之香的素养。这样,我们庶几可以稍稍离开一点丑陋。
作者:李木生,中国著名作家,二马看天下特邀专栏作家,二马中国梦精神家园教育资源群成员
责编:恬恬
作者简介
李木生,山东济宁人,曾出版、发表过二百多万字的作品,被雷达先生称为有追求、有思想、又有着自己语言特色的作家。雷达先生曾经这样评价李木生的作品:“山东的李木生是近年来少数几个让我过目难忘的作者之一,他的每篇东西都有独特追求,都有所寄托,都竭力发掘着对象的文化底蕴,并把作家主题尽力投掷进去,燃烧成一片文字的火焰,化为一股生命的激流。作为山东人,他有明显的齐鲁文化背景,仁学可能是他的文化观的最后一道防线,他带着这样的眼光看世界,看一切,去发掘民族灵魂的根由,观照民族精神的美质,遂使他的作品有种特殊的文化意味和超越具象的文化深度。” 而有一些评论家还这样评论他的作品,称其为当代有着强健精神与批判意识的作家。他自知在精神、思想、知识与文字的前进途中,还有着许多不足、有很远的路要走,并期待着一点一点地提高。人生有限,来日苦短,只想安安静静地将心血化作真诚的文字,求教于一二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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